≡≡≡≡≡≡≡≡≡≡≡≡≡≡≡≡≡≡≡≡≡≡≡≡≡≡≡≡≡≡≡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毒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男人错 【作者】黄孝阳 【简介】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鸽子咕咕地叫着。任何可能都将存在,尽管它有时是以错觉的面目出现。我触摸着她们的疼痛。我闭上眼。听见身体内传来的一些剧烈疼痛的声音。有人走上阳台,跳下去。头颅敲击着坚硬的马路,发出当地一声脆响。一朵花忽然姹紫嫣红,阳光懒洋洋地看了眼。又有人在梦中咯咯地笑起来。我听见她的笑声。虽然我已经粉碎。我看见一片鲜红。我还是深深爱她。 ---开始阅读--- [1]男人错(1——2) 上帝保佑男人。事情并不全是他们的错。(1)“说点话吧。这屋里憋得人真够呛。”“说什么呢?”“你随便。”“我可不会随地大小便。”“啐,油嘴滑舌的狗东西。”“男人是狗。你也别得意。这话其实就是拐着弯儿来骂女人。”“哦?”“男人是狗,潜台词不就是说女人是狗日的么?”“你去死吧。”“会有那么一天,不过,现在时辰还早。狗,我还没做腻。你说,女人是不是很愚蠢?白白嫩嫩的,却整天包裹在黑咕咙咚的衣服里,真是暴殄天物。”“放屁。”“喜欢你这个性。特爽。”“无耻。”“无耻是我的座名铭,卑鄙是我的通行证。”“你会有报应的。”“因果关系只是一道小学四年级的线性方程式。上帝的智力不会这么低。你放心好了,没有恶,就没有善,为平衡这个宇宙,让自然生生不息,上帝会保佑我这种恶人长命百岁,心想事成。而这,也是被历史不断证明的。”女人抿紧嘴,执拗地偏过头。男人嗤嗤冷笑,手左右来回地拨女人下颌,像孩子玩拨浪鼓,眼神戏谑里不无恶毒。屋里开着空调。拉起来的窗帘上有些浅蓝色的小鱼,在缓缓游动,尾鳍三角形,样子与扔在地上的三角短裤差不多。地板暗红,上面扔满揉成一团团卫生纸,皱巴巴的。空气中漫着一股大汗淋漓的味道。男人坐直身,仔细端详女人的脸,“如果现在,秦愿破门而入,你会怎么办?想一想,这场景都令人无比兴奋。”男人说着话,手指拂上女人乳房,五根指头像按琴键,突然食指伸出,往乳头上轻轻一弹。女人情不自禁啊出声,光滑润洁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目光顿时迷离,露出口雪白的牙齿。唇,红艳艳,“哥,轻点,疼。”“贱就一个字,人也就一个字。合起来,就是贱人二个字。”男人哈哈大笑,仿佛遇到极为可笑之事,笑声越来越大,牙齿闪闪发光。腹部那几块卤水豆腐似的腹肌抖个不停,猛地,双腿屈,鲤鱼打挺,站稳,大步从床上迈到椅上,再从椅上跨上写字台,哗地下,扯开窗帘。大朵大朵的阳光像一群发了情的公牛飞扑而下。女人惊叫一声,迅速拽起被褥裹好自己,“快拉上,别人要看见的。”“怕什么?”男人哼了声,“小时候我最爱站在窗台上对着人群撒尿。嘘,知道吗?童子尿可以入药,本来我应该对准那些大人的嘴巴拉,可惜那时我还不懂事,它们全那样浪费掉了。”“怎么摔不死你?快点。”女人将被子蒙住头,厉声叫道。“别毒如蛇蝎嘛。多不好,有损广大妇女形象。妇联会向你提出严重抗议。”“你恶心不?再不拉好窗帘我真生气了。”“见不得阳光?小心得软骨病。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谁出生时不是他妈的赤裸裸?人家国外天体营什么的,从来不怕春光尽泄,就怕自个身材不好没人看。”男人嘟囔,扯好窗帘,视线在由床单勾勒出来的女人曲线上巡睨,“贝壳,发现没?这些阳光好像是由颗粒组成,打在皮肤上竟然会隐隐作疼。”“你烦不烦?”女人从被窝里伸出头。“不烦。”“你就不能闭上眼消停一会儿?”“睡不着。是你让我讲话的。““算了,当我开始没说。我情愿你现在呼呼大睡。”男人皱起眉,回到床上,搂住女人,大口啃了几下蹲在女人胸脯上的那两只小白兔。女人的脸色缓和下来。“贝壳,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不可以。”“心肝儿,满足我一点该死的好奇心嘛。”男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女人的耳垂。女人的耳垂丰盈圆润,似一滴下坠的水珠。女人没说话,低低呻吟,腰肢轻轻扭动,看得出,她极为享受现在。男人的手挠过女人的脊背,“你,贝壳女士,不断从绿裙子上扯下一块块布给秦愿先生扎头巾时,心中有没有罪恶感?我很好奇,真的好奇。”“所以才会有快感”。女人忽然睁开眼,推开男人,情欲如潮水退去,肌肤瞬间恢复白晰。她拉开床头柜,找出包烟,点燃,深吸口,脸色有些不耐烦,“知不知道,你很变态?大家各取所需,也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也是,乖乖。别生气,咱们继续。日出东方,日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回去日你妈。”女人将烟狠狠地摁灭,手指尾指翘起,披起衣服,去洗手间。洗手间里传来掀马桶盖以及浠浠沥沥的水流声,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了会,吹起口哨,是《义勇军进行曲》。(2)“他用烟灰缸打爆她的头。去年,就在这间屋里。那时,窗户外的房子还没盖好,到处破破烂烂。到了黄昏,那些断壁残垣活像一群孤魂野鬼。几只野猫就在其中跳来纵去,绿幽幽的。有时,猫整夜地叫,特瘆人。你知道的,这是猫叫春。这些该死的猫还时常会蹿入厨房里偷东西吃,它们竟然还晓得用爪子撬开冰箱的柜门,简直太欺负人了。”女人斜倚在门框边,一脸愠怒,葵花籽壳生气地从那两片薄薄嘴唇里蹦出,跳入沙发边的塑料筐内。塑料筐上印着一个穿泡泡裙的小女孩的图案,颜色倒还鲜艳,可惜左脸颊上却有一块黑乎乎的印记,这可能是女主人吐出的口香糖下的痕迹吧。秦愿仰起头,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客厅里大大小小的家俱皆沉默不语。女人嘴唇却因此闪闪发光。她的口水真多。秦愿打断女人的话,闷声闷气地说道,“还有什么事吗?”“没有了。哦,对了,那烟灰缸还是她买的。顶精致的一个烟灰缸。我都想给我男朋友买一个。可她始终不肯告诉我在哪买的,只是说好贵,是纯水晶。后来,我在一家店里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一个只要五块钱,她真会骗人,拿玻璃当水晶来骗男朋友。要我是他,早就将这烟灰缸砸她脑袋上。他砸得真狠,手劲真大。那烟灰缸都开了花。她送医院缝了好几针。要我是她,肯定告他虐待。”女人停下来,将手中没嗑完的葵花籽抛入筐内,喉咙里叽哩咕噜地响过一阵,咳出口浓痰,眼神柔和了些,“贱。有些女人贱起来真没法子救。以为老公就是一生一世。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男人哪有好东西?是东西,就不会挺着个玩意儿到处乱戳。你说是不是?哎哟,你看我这张嘴,整天胡说八道。我不是说你。男人里面也有好的。可惜好东西早就被人抢购一空。如今的姑娘下手都狠着呢。我猜,你一定结婚了。像你这样成熟稳重的男人,现在真不多见。”“如果没有别的问题,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字。若想起什么,不妨拨这个电话,这是名片。谢谢你的合作。”秦愿从上衣口袋掏出笔递过去。天气并不热,屋里也只有一盏菊花似的灯,花瓣被旋转的电扇扯得七零八落。汗水从额头滚落,粘乎乎的,像粘上鼻涕的蚯蚓 。女人趿着鞋走过来,抓起笔,浏览一遍,啧啧嘴,想说什么,又咽下去,眉头锁结,签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名字。她的手与贝壳一样修长,可惜却没有光泽,骨节处隐隐发白。她这么爱说话,想必寂寞得紧。秦愿心中微微一漾,眼睑垂下,不敢多看这个饶舌的女人。女人递回笔,手指在他掌沿一触。秦愿赶紧站起身,“谢谢。”“谢什么?有空常来玩。我这里别的没有,清水还是有一杯。”女人扭着腰,眼神在秦愿脸上扫了下,随即,又变得空空荡荡,“算了。我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虽然东西能搬走,可人的气味搬不走哪。合租几年,要说没有一点儿感情,那是骗人。人哪,说死就死了,比一盏灯熄得还要快。你知道哪儿还有条件合适价钱又低的房子出租吗?你们都是千里眼顺风耳。我是真不敢在这里再住下去。”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恐慌。“我帮你留意下。”秦愿小声地说,他有些不耐烦了。石英钟的指针在墙壁上滴滴嗒嗒,像一把不紧不慢的刀,将时间一点点切掉。六点钟了,贝壳回家了么?“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女人掬了下额头碎发,冷不丁地抛来一句。什么意思?真是个话痨子。她若披下头发可真像童话书中的女巫。也真够胆大,说话都不拐弯儿,哪有这样勾引男人?十有八九干那行,眼神都带着小勾子。等会可得好好用肥皂洗下手,天晓得她们有多脏。不过,一个做小姐的说话能有这水准?形容词加副词一大串,听起来,就好像是中文系毕业。她不会是贝壳的学生吧?应该不是。贝壳要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学生一定会气得吐血。秦愿胡思乱想,心脏咚咚地捶了两下胁骨,点点头,说,“一般。还能看。我得回家了。”秦愿起身阖上门,对着墙壁轻轻说了声再见,揉揉发麻的太阳穴,将憋在胸口的闷气吐出来,噔噔噔,一口气走下黑咕隆咚的六楼。到处都是破桌破椅破箱破锅破碗破瓢破布。它们潜匿在暗处,活像日本电影里那些缠满绷带破破烂烂的忍者,不时窜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还不能还手。妈的。秦愿捂着头出了楼梯口。暮色已重,一盏盏灯光从无数个窗口迸射而出,这些长短不一的光线跳跃在空中,像一把把剔骨小刀来回挥动,并从空气中挑出一丝丝的甜腥味。秦愿紧紧腋下的公文夹,心中不无懊恼。这本不是他应该干的活。“晓德,下午咋没开机?”“没电池了。”“帮你揩了一下午的屁股。害得老子像个警察似的,还是刚出校门的那种。”“这么严重?别哭。叔叔抱。”“没大没小。”“出了什么事?”“遇上娘们儿。嘴碎得跟鸡啄米。”“大惊小怪,女人难免更年期嘛。”“长得挺漂亮。”“人在哪儿?”“与许刚合租一套房的。”“晦气。”“今天我是以你的身份去找那女人。给女人留下的名片也是你的。她若想起什么会再打电话给你。这样的女人最好甭招惹。写好点,别丢我的脸。现在谈家庭暴力的文章海了去,多半是第一人称自述,特假。要注意强调记实性,不妨把自己与那女人的观点交错起来写,在保证文章客观性的同时,让话题切入到水底。材料我放你桌上。你最好今晚去拿,熬夜赶出。我明早看。这次杂志改版能否一炮而响,就看我们能否将这道菜炒出什么样的滋味。”“好。”“好个屁。以后再跟我玩这套金蝉脱壳,非扒你的皮不可。”屋子里没灯,贝壳未回来。秦愿挂断电话,掏钥匙开门,换鞋,径自走入厨房,将刚从菜市场买上的肉放弹簧称上一称,“少了半两。婊子养的。”秦愿嘟囔着,系上围裙,淘米煮饭,麻利地将洋葱剥净,放平案板,拧开煤气灶,操起菜刀,刷刷地忙活。放油,爆肉,加些姜片调味,贝壳的口味偏重,味精再多放半勺。洗衣机里还有早上泡的衣服,统筹时间,不浪费一分一秒。秦愿边干活,嘴里边念念有词。门口有脚步声?步子太重,不是贝壳。贝壳怎么还不回家,电话也没有?空气是漫开好闻的饭香,秦愿使劲地嗅,手掌碰碰衣袋里的手机,按捺住打电话的冲动。很快,菜烧好了。秦愿把菜一份份摆好在餐桌,拿衣服去阳台上晒。贝壳啥时买了条镂空还镶蕾丝边的内裤?弹性挺不错,应该是名牌货。秦愿把带着洗衣粉味的内裤凑到鼻尖,抽抽鼻子,眼睛往楼下瞟去。楼下有一个小广场。里面有俩小花坛。花坛边上是一圈修剪整齐的女贞木,被灯光漾出一片片缅甸玉般的颜色,在蒙蒙夜色里晶莹透剔,煞是好看。广场中间有个钢制的几何图形,据说象征飞翔,秦愿看了好几回,也没有发现哪一片钢铁称得上翅膀。那几个疯小孩又踩着滑冰鞋出动了,绕几何图形来回兜圈。短发女孩儿滑得不赖,腿分得真开,胸脯鼓鼓囊囊。靠,那傻小子竟然敢高高跃起,试图来一个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胆子大不是坏事,若大得没边了,岂不是色胆包天?姑娘们的青眼得靠真本事挣,不是说有勇气就行。贵在技巧。贵在张驰有度。贵在谋定后动。好了,这回跌了个狗吃屎,大脑里的粪便恐怕又多了些。秦愿俯在窗台上,兴致勃勃地看这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年轻真好。傻小子终于完成了一个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尽管不是很标准,几个年轻人都欢呼起来,短发女孩儿干脆扬手抛去一个飞吻,估计她是傻小子的心上人,傻小子嘿嘿乐晕头,脚底一滑,扑通声坐下,腿劈成一字,顿时尖声哀嚎。舞蹈演员还得把腿踢到自个后脑勺呢。这些孩子的眼睛怎么就像自来水笼头?难怪现在只要与“钙”搭边的保健品就卖得飞快,他们实在太缺钙了。时针指向八点正时,秦愿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贝壳,我的贝壳。喉咙里一阵发干发痒,秦愿咳嗽着,赶紧奔回厨房。该死,刚忘了做荷包蛋,贝壳最喜欢吃自己做的煎蛋了。 [2]男人错(3——4) (3)“回来得这么晚?”“与李姐一起上小辫子做头发。”贝壳脱下外衣,秦愿接过来,顺手挂好,“蛋煎老了。尝尝能不能吃?”“挺香。”贝壳抓起筷子,“味道刚刚好。我饿坏了。”“我给你倒杯红酒润润嗓子。”“别,你把茶缸放下。我不是牛饮水。说过多少次?红酒得拿高脚玻璃杯盛。就是改不了。农民。”“好的。你瞧我这记忆。”秦愿嘿嘿干笑,从柜里找出两个玻璃杯,洗净,斟好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少了点瑟琶声,否则下酒的东西就有了。”“恶心。”贝壳活动脖子。墙壁上有只苍蝇正蹑手轻脚地走着。贝壳抄过矮柜上的公文夹,准确地砸过去,“该死的苍蝇,这么高的楼也飞得上来。是不是哪块纱窗破了?你有空瞅瞅。哎唷,哪来这么多美女图片?”贝壳捡起从公文夹里散落出来的相片,眼神似笑非笑,“一个比一个大。这个女人的乳房怕有38D,简直一哺乳动物。这得耗费多少硅胶往里面填?”秦愿赶紧分辨,“杂志改版。听说不要多久,市财政将停止对杂志的拨款,所以社里就先未雨缪绸。这事准备了一段时间。”“听说你们社出事了?”“你消息倒蛮灵通。”“做头发时听人讲的。早已是满城风雨。”贝壳转身坐下,拈起块煎蛋塞入嘴里,“你们男人真不要脸。有了老婆还要找小蜜。找也就找了呗,偏偏没本事摆得平。自己从钢丝绳上摔下去不打紧,还非要拽上别人的花样年华。那女人真是倒霉透了。”“也不能怪陈主编。她实在狠了点,张口就五十万。人家没说不给,说缓缓。她却不肯,说老娘得癌,要化疗。这话谁信?就算她讲的是真话,一时半响,谁拿得出这五十万真金白银?也不瞅瞅陈主编这身排骨?”“文人一枝笔,手歹着。有偿新闻什么的不说。我听同事讲,有个记者揭白鹤日化生产的化妆品的底,文章写好了,先不见报,私底下,托人往白鹤透了个气,那边慌了神,立刻派人揣上二万现钱来摆平此事。”“当白鹤是一只傻鸟?若人人都来这样敲诈,白鹤早成死鹤了。你莫听风就是雨。那记者当时确实拿到点钱,但没过几天人就进了医院。被车撞的。司机说他喝醉了酒自己撞上的。你信吗?”“这关白鹤什么事?”“关,非常关。不是关门的关,是关系的关。”秦愿笑起来,“你呀,妇人之见。白鹤老总朱永财我见识过,城府深着呢,一杯满满的酒端在空中,能不洒半滴。这样说吧。假如我是白鹤的人,如何才能摆平此事,同时刹住口子?场面上还能交待过去?当然是在给那记者钱时,顺便再给他放点血。”“胡扯。人家司机愿干?”“咋不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今这市道,胳膊大腿都明码标价了,废一条胳膊五千,断一条大腿一万。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也可能与司机无关。”“哦?”“简单。给记者灌足黄汤,再叫几个小姐往他膝盖上一坐,等到他云里雾里准备过马路时,派个心腹,或者给在路上讨饭的小乞丐十块钱,在他身后轻轻一推。没撞死,算他幸运;死逑了,是活该。”“说得真活灵活现,好像你在旁边看着似的?这么丰富的想像力还不如改行写小说去,省得整天替人家做嫁衣裳,还没落下个好名气。”贝壳放下碗,端起杯,漱过口,想起什么,眉毛拧成结,“我说,你这人咋这么狠?是不是见别人发财,心里难受?”“哪能呢。我就瞎说说。逗个乐,给日子打点气。”秦愿笑着,做了一个给自行车打气的姿势。贝壳没笑,“我估计你就红眼病害的。”“人各有命。虽说都是与文字打交道,那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人家搞的是新闻调查热点综述之类,自然捞外快的机会多了些。”秦愿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瞄了眼贝壳碗里剩下的煎蛋,夹起来,放入自己嘴里,“贝壳,你刚才不是饿了么?怎吃得这么少?”“等会吃苹果。心里清爽。陈主编死了,谁接手?局里定了吗?要不要送点礼?”“没定,爱谁谁。我当我的编辑室主任。咱只配玩玩技术活。官,那是做不来。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没出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贝壳开始洗脸。“没了良心,才能说这话。”秦意小声说道。贝壳没理他,洗好脸,从冰箱里拿出支黄瓜,切成片,去客厅,开了音箱,在沙发上躺下,把黄瓜一片片放在脸上,闭目养神。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爱,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叶落的惆怅/也忘不了那花开的烦恼/寂寞的长巷/而今斜月清照……整个屋子一点点浸入歌声中,墙壁、天花板、沙发、奶白色的灯光、蜷曲的人影。好闻的香味儿在皮肤上缓缓蠕动,贝壳叹息了声,深深的。秦愿放下手中的碗筷,竖起耳朵。这是蔡琴的歌声吧。嗓子真像一块柔软的丝绒布。给她伴奏的钢琴不知道出于谁人之手?清亮的,宛如月光在水中的倒影,说不尽的纯净。只有这样的钢琴声才衬得出这种对红尘的缱绻。秦愿并不喜欢听歌。从小到大,他一直认为所有的歌声无一不是对自然拙劣的模仿。自然最美,空气在每一个地方曲折流淌时都拥有极为美妙的弧,而人的声音很大程度上是在破坏掉美。后来,秦愿在办公室听到朴晓德狂笑,问他是不是发羊癫疯。朴晓德指着报纸说,有人砸了一家棺材店。秦愿说,这有什么好笑?朴晓德挤出眼泪,说,知道人家为何要砸棺材店吗?秦愿摇摇头。朴晓德说,他妈的,那店老板竟然把蔡琴的‘总有一天等到你’当广告曲来回播放。秦愿还是不明白。朴晓德往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就像看见了一只井底的青蛙。秦愿只好嘿嘿干笑,回了家,翻开贝壳放??的抽屉找“蔡琴”这两个字,还真有。秦愿放的第一首歌就是这首《忘不了》,这歌的旋律似乎能刺入骨头,却不疼,好像早就听过无数次。自己原来有没有听贝壳放过这歌?或许有,但确实从未曾留意过。也许,人只有在某时某刻,某个特定场合,因为某件特定的事情,才能想起或听到某些声音。秦愿喜欢上这个叫蔡琴的女人。秦愿抹去灶台上的水渍油迹,撮出水池里的饭粒,下楼扔掉垃圾袋,洗净手,在贝壳身边坐下。她真像一个孩子,鼻子皱得这么紧。秦愿刮了下贝壳的鼻子。她的身子动了下,身子侧入沙发,鼻翕在灯光下晶莹透明。秦愿为自己这个发现暗暗称奇,很快,他又在她眼角发现一些细细的鱼尾纹。她已经三十岁了。秦愿抓起贝壳的手,放到膝盖上,脸转向屏幕上那个正在民谣与流行之间穿行的女歌手。秦愿没有发现在那些鱼尾纹上正滚动着一滴清泪。它顺着脸颊慢慢淌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贝壳的头发里。手机响了。贝壳跳起来,该死,是下午那王八蛋发来的短消息。“如果你上厕所,我愿做你的手纸;如果你醒来,我愿是你眼中的眼屎;如果你热死了,我愿是你身上仅剩的布三尺。”贝壳迅速删除消息,关掉手机,瞅了眼秦愿。秦愿仍看着屏幕。贝壳凑过身,脸靠在秦愿肩膀上。(4)秦愿今年三十六岁。秦愿娶贝壳时请人写了张横幅“而立”挂在卧室。秦愿离过一次婚,前妻叫马艳红,在市五华市场摆摊卖服装,发了点财后,又嫁过人,一个黑瘦精壮男人,听说与黑社会有些纠葛。男人手臂上有七八处烟烫出来的圆点。秦愿开始想不通,什么样的男人不好找,干吗非得找一个连烟灰缸也买不起的男人?后来,秦愿撞见马艳红与人吵架,动手。马艳红本来个子就偏小,没过上几招,就被另一个女人拽住头发往水坑里按。秦愿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上前帮忙时。那男人远远奔来,豹子般,眼里放出凶光,也不说话,抬腿往那女人胸口踹去,动作利索得像出演《真实的谎言的》的阿诺。秦愿拐入小巷。他想,马艳红的确需要这么一个男人。马艳红嫁给秦愿时,秦愿刚满法定结婚年龄,还在县里工作。国庆节那天结的婚,天气躁热。整个县城被一锅沸水当空浇下,而太阳则在人们头上嗖嗖地磨着锋利的爪牙。白晃晃的马路直耀眼。推销福利彩票的高音喇叭声从街头窜到街尾,再溜入小巷,在每一扇门板上刻出细小的裂纹。喧哗的人声、兴奋的脚步声、焦灼的鸣笛声,以及不时响起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将尘土掀至半空。秦愿与马艳红佩带着“新郎”、“新娘”的绶带站在酒楼大铁门前,面面相觑。请了三十桌酒,一半客人没来,几乎同一托词,说这天都赶好几个酒席,实在来不了。马艳红的爸爸,那个钣金厂的工人,则只顾与他的工友喝酒,喝得面红耳赤脖子粗,眼睛里的血丝像一群会蠕动的蚯蚓。马艳红的妈妈则躲在厨房暗自垂泪。秦愿看马艳红。马艳红跺了下脚,骂道,这些给脸不要脸的王八。秦愿说,人家没少咱礼金。马艳红摘下胸口的花扔在地上,说,人家这是打你的脸呢。秦愿的爸妈死得早。秦愿是外婆养大的。外婆老了,满脸褶子,嘴瘪得像个破了的风箱,整个人浑似从坟墓里刚爬出来,皮紧裹骨头。外婆坐在首席,咧嘴笑,身边那两根龙凤烛盏的火焰让她的脸有着一层橘子皮的光泽。秦愿的大舅子是砌墙的泥瓦工,趔趄着走来,嘴里喷出酒气,敞开衣襟,胸口处露出一簇黑毛,手往秦愿肩上重重一拍,艳红交给你了,你以后若敢对不起她,我就宰了你。秦愿陪着笑容说,那是,那是。这似乎是一个不详的预兆。当然,秦愿的大舅子并没有伸出那只大手扇在秦愿脸上。离婚是马艳红提出的。结婚不到一年,马艳红说,我有别的男人了。秦愿那时正在考研,脑袋里转悠的除了给领导写的材料,就是那些会跳舞的英文字母。当时没听明白,眨眨眼。马艳红补充道,我要跟他去南边。他在那边开了家KTV需要人手打理。秦愿继续眨眼。秦愿的睫毛比一般的女人要长,眼皮合上时,睫毛就软软地盖在眼睑上,但此刻仍在剧烈地一起一伏,像被魇住,人突然跳起来,抡起椅子,劈,地板咔嚓一下,椅腿断了,泪水从睫毛下渗出,秦愿嘶声喊道,操你妈。马艳红沉默地站在他面前,漫不经心地吹自己额头垂下的头发,噘起嘴,几绺头发总是不听话,垂到眼帘边,示威似的翘着。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心里不好受。要不,你就打我一下吧。秦愿的脸胀得血红,抡起椅腿,可终究没有落下,一脚踢翻屋角的暖水瓶。水气漫开。马艳红耸耸肩膀,吐出一块口香糖,眼睛上似乎蒙上一层水雾。她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出息。秦愿抓起桌上的纸与笔,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她弯下腰从地上一样样捡起,说,我走了,你一个人要多保重。秦愿一口气拗断了几支笔,白天与人打牌,晚上找人喝酒。别人睡去了,他就一个人醉熏熏地坐在沙堆上数星星,一直数到天上连一粒星辰也没有。又过了几天,秦愿向领导请了事假,彻底地投入那场考研。上帝终究没有薄待秦愿,为他推开了另一扇窗户,并用校园里的青草、花香、鸟语小心翼翼地冲洗着他的伤口。而这段短暂的婚姻生活也让秦愿变得更为成熟稳重,像一块磁铁般,很快就有不少女生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年轻真好,可以在风花雪月中肆意挥霍。但已被水与火淬炼过的秦愿,几乎在下意识中,就对这些热辣辣的视线做出理性的分析。所谓爱情,即是幻觉,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来便是善意的谎言。选修了《经济学》的秦愿在天平上仔细计算砝码,很快,他把目光锁定在一个叫许娟的大三女生身上。许娟长得普通,衣着也朴素,整日低眉顺眼,笑容却甜,若遇上有趣的事情,脸上会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涡,这着实为她平添不少妩媚之气。许娟的父亲是省财政厅的副厅长。秦愿知道这件事还得多亏他一时心血来潮。他很少离开学校,一般只在宿舍、图书馆、教室、食堂这些地方丈量脚步。那个星期天也是鬼使神差,也许是阳光太好,让人觉得再呆在学校简直是一桩罪过。他出学校门,在街头瞎逛,不知不觉拐进新华书店,上二楼,挑过几本书,斜靠在落地窗的大玻璃上,随便翻着。他听见有人喊爸。声音甚清脆,似乎在哪听过?他望过去,想起来了,是那个经常坐在图书馆北边角落里发呆的女孩。秦愿低下头,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男人压低嗓门,腰微微弯下,头凑向女孩旁边的中年男人,许厅长,省里有急事。女孩立刻跺了下脚,又喊了声爸。语气里颇有几分不满。秦愿的身子往书柜里缩。地面是奶白色的水磨大理石,光可鉴人。女孩穿了双皮凉鞋,露出脚趾头,上面抹有红色蔻丹,晶莹的。中年男人脚下踩着的是意大利名牌货,纤尘不染,裤管笔挺,嘴角含义,却自有威严。秦愿瞄了眼自己灰蒙蒙的皮鞋,嘴角牵动,目送他们下楼,进入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奥迪。过了几天,秦愿弄清楚这个女孩的姓名、出生年月等。再过了一些天,女孩又坐在图书馆里发呆时,秦愿走过去,把早已写好的纸条轻轻塞入她的手肘下。“因为云,天空甚是轻盈。一起去山上看看,好吗?”秦愿在图书馆的出口处站了不到一分钟,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两个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搓出种种几何线条,斜斜地投在他的面前,投在他脚下这条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人就像走在斑驳的油画里。微风流动,路两边是青草,上面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树干上布满褐色的深深的裂纹,树下却歇着一只通体洁白的鸽子。秦愿到现在也没忘掉当时的那一切。世界似乎在那一刻纤毫毕现,如一粒刚剥开的橙子,新鲜诱人。这或许与爱情有关,爱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发生。这或许与爱情无关,只是棋手在奕出妙着时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 [3]男人错(5——6) (5)许娟喜欢下棋,下围棋。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自此,围棋一道尽纳天地奥秘。金木水土火,五行参差,暗合东西南北四星位,居中天元。一是始,九是终。棋路纵横,各为一九,自是生生不息。秦愿听了就笑,说真长学问。许娟告诉秦愿,她八岁就开始学棋,还曾入选省少年队,可惜后来放弃了,不然,说不定也是个芮乃伟,现在她与父亲对奕,还是赢面居多。许娟不无自豪地说,我爸可是财政系统年年雷打不动的冠军哦。秦愿就动了学棋的心思,一边找同学下,一边找来一大堆棋谱,潜心研究了番,没过二个月,居然下得有模有样,让许娟大呼天才。女人只会爱上她所尊敬的男人吧。秦愿拈起棋子放在棋盘上,他已看清楚这块棋的变化,是个“乌龟不出壳”。事情顺利得令他自己也吃惊。许娟生日那天,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采来一大捧野花,在学校后山,他与许娟第一次肩并肩坐下的地方,摆出一个心字图案,许娟彻底瘫软下来,像害了严重的伤寒,在他怀里直打颤抖,鼻涕涂了秦愿满脸。许父的棋下得确实好。秦愿想,许娟说她能赢,恐怕是因为许父的慈父心理在作怪。秦愿的棋长进神速,许娟的细腻与缠绵已完全抵挡不住他的凌厉攻势。而许父的棋则厚重粘实,每粒棋子浑似城墙上的一块青砖,虽然风雨漫天,却尽作等闲观之。当秦愿咬牙强行扳断后,许父呷着水,仍不紧不慢地投子。棋差一着,满盘皆输。秦愿衷心赞道,伯父,您的棋下得真好。坐在一边观战的许娟横了秦愿一眼,嗔道,就会拍马屁,嘴巴比蜜还甜,当心马蜂咬你。说着话,顺手把削好皮的苹果皮递给秦愿。许父瞟了眼,脸上挤出笑容,听娟娟讲,你几个月前还不会下棋?许父的声音不大,秦愿已竦然一惊,赶紧答道,是的。认识小娟后才学着下,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里面似乎藏着很多东西,下棋,下的不仅仅是棋,似乎更是一颗心。而且,围棋似乎比象棋更为深刻。许父哦了声,眉毛扬起,说说看?秦愿说,象棋有帅士相车,各自的职能及等级在游戏中法度森严,不容侵犯。虽然有过河卒子一说,感觉总有些小人得志的猖狂劲。围棋不然,每粒棋子皆温和儒雅,形状一样,“人人”平等,让人有亲近之心。许父点点头,接过许娟递过来的苹果,咬了口,说,围棋里不也有弃子么?你又如何看待那些死子呢?秦愿说,弃是为了得,死是为了生。阴极阳生,否极泰来。这是呼吸之道。而事实上,没有哪粒棋子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子。从棋盘上拈起某粒棋子,放入棋盒,过一会儿,还可以重新将其置于棋盘之上的其他位置。许父笑了,所以这给了某些人幻觉?以为事情还可以重新再来?秦愿汗都下来了,他拿不准许父是否吃晓自己以前的事情,在肚子里一口气骂了十几句老狐狸,这才脸红耳赤地说道,每粒棋子投下之前有无数可能,但棋子一落,位置便不能改变。后悔是无济与事的。应该承认,过去的每一步对现在与将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影响。但棋子的位置虽不能改变,其效力却随其他投下的棋子在不停改变。一些早已处于绝境中的棋子也能因为未来可能发生的打劫而成为关系到胜负之争的资本。伯父,你说是吗?许娟笑了,哎,秦愿,你真是太可惜了。我还从未听人对棋做出这样的理解呢。你要是从小开始学下棋,准一国手。秦愿偷偷拭了把汗,心里说,这都是你爸逼出来的,脸上笑容却更为殷情。他看了眼笑意盈盈的许娟,继续说道,高手对弈,不战而屈人之敌。尽悟天人合一之理。中手对弈,有布局、中盘、收官之分。知谋势,懂手筋,不以一时一地之失而虑。低手对弈,唾沫四溅。伯父,我以为下棋有“三心”。执着心下棋,菩提心修性,无常心看输赢。不知对否?许父哈哈一笑,闲看数着烂棋柯,涧草闲花一刹那,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年轻人,你很聪明,可惜还着了痕迹。也罢,顺其自然吧。秦愿福至心灵,当即恭恭敬敬地叫道,爸。许娟顿时羞红了脸。事情应该水到渠成了。可惜再高的高手,手也摸不着天。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辗碎秦愿的如意算盘。那些算盘珠儿散落一地,秦愿摔了一个狗吃屎,而他身边的许娟则被一辆卡车横地撞飞。那是辆“斯太尔”,满载钢筋,肇祸司机连续开了两天两夜的车。那天的阳光真好,金色的,打在脸上,刀割般疼。阳光中还有大颗大颗的雨,似从太阳里掉下来。整个世界刹那间就已破碎,一些羽毛托起他的身体。秦愿听见血呛出嗓子眼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晕眩。他努力瞪大眼,想弄清到底发生什么。不远处,有个被人踩瘪了的易拉罐,更远点的地方是一排白色的铁栅栏。许娟歪歪地靠在铁栅栏上,看着满脸血污的秦愿,脸上突然浮出奇怪的笑容。秦愿似被雷殛,一阵震颤,眼里涌出泪水。许娟死了。许父没为难秦愿,也没来病房探视他。秦愿出院后在街上见过他一次,整个人衰老得厉害,不停地咳,弯腰驼背地咳。他应该看见了秦愿,马上转过脸。他身边的那年轻人腰板挺得更直,右手却始终弯着,并微微前伸,似乎时刻准备着去搀扶什么。他的皮鞋上有了灰尘。过去,一直是许娟帮他擦的么?许娟没有妈妈,自小便与爸爸一起长大。她确实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许父走远了,秦愿对着他的背影鞠了个躬。红绿灯下,黑色车流,淌成街道。远远的,没有人的站台上,某种东西正痴立无语。那段时间,秦愿看了不少佛经。“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多年以后,秦愿看张婉婷拍的那部《北京乐与路》,听见耿乐的歌声在偌大的、空空荡荡的北京上空飘荡回旋时,不禁再一次潸然泪下。他并不喜欢这部电影,里面有太多的“狗日的,操、傻B”。他只是被那音乐感动,手指拈下脸颊上的泪水,一粒粒,送入嘴里。当喧哗归于寂然,斑斓的色彩只剩下银幕上的一点灰白,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独自在影院里坐着、想着、悲伤着,被冰凉的空气紧紧包裹着,以为泪水已将五脏六腑尽皆掏空。但过了些日子,他在一本医学杂志上读到一段话:眼泪是泪腺分泌出来的一种液体,能清洁眼球,主要成份是水、蛋白质、脂肪等。人体排出眼泪,可以把体内积蓄的导致忧郁的化学物质清除掉,从而减轻心理压力,保持心绪舒坦轻松。泪水能说明什么?就算现在意味着什么,不用多久,也会被自己的体温蒸发殆尽,从此无影无踪。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6)“贝壳,你哭了么?”“贝壳,你在想什么?”“贝壳,你的头发真黑、真长、真直、真香。小时候住我隔壁的一个女孩儿叫小秋,她的头发像你的一样漂亮,蝴蝶迷恋她,阳光舍不得她,就连外婆养的那条大黄狗也不愿意有半刻离开她。大人都喜欢她。她特乖,特聪明,嘴特甜。我还是从她那里晓得用斧头砍掉四方桌的一个角,桌子就还剩下五个角,而不是三个。”“贝壳,你知道吗?她老喜欢偷偷地溜到我身后,掀开我的褂子,小手飞快地伸进去,然后尖叫着向远处跑去。我就在后面追。她跑得太快,摔倒了,额头撞在石头上,鲜血直流。她哇哇地哭,我吓坏了,就去抱她,手碰到她的嘴唇,她的小嘴花瓣儿似的。贝壳,我永远也忘不掉那奇妙、柔软的一瞬间。”“贝壳,若非用用某种物事来比喻那一瞬间,我愿意选择玉。玉者,生性雅洁、温润婉和,其声清越舒扬,其形端庄大方。有山之贞,水之柔。许多人,只要他或者她是中国人,哪怕从来没见过玉,只是听到‘玉’这个字,心里也会升腾起异样的感觉。贝壳,孔老夫子说玉有五德,即,仁、义、礼、智、信。你信吗?我是信的。你有没有发现,在字典里,凡与玉有关的字,意思总是那么美好,令人遐想。”“贝壳,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你在捉什么吗?手老是挥着。这里没有苍蝇,我也保证没有跳蚤、臭虫。真的,别累着自己。你要相信我,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就可以放心去睡,甚至不妨像一头小猪般打起呼噜。”“贝壳,柜台隔断上那两个小人儿真有趣,荡着秋千,你来我往。做这玩意儿的人真狠,让人家每天可望而不可,连偶尔亲个嘴都没有机会,过得比牛郎织女还要惨。”“贝壳,我亲一下你的嘴,好吗?”“贝壳,我看得出来藏在你眉间的忧色。你很烦,闷,无聊。每天上班下班,见到的也就是那几张脸。何况你呆的地方又是学校这种死水微澜处。我知道你憋得慌。可又有什么法子呢?白玉也难免微瑕。”“贝壳,小秋后来嫁给一个瘸子,姓罗,县计委的副主作,比小秋大十几岁,人是歪瓜裂枣,鼻毛翘到鼻梁上,走起路来螃蟹似的,眼睛斜着,整日酒气冲人。大伙儿都说可惜,姓罗的连牛屎都不配。牛屎不仅能催肥,晒干后还能在天冷时取暖。可小秋还是帮他生下一个儿子。”“贝壳,每当我想到那姓罗的趴在小秋身上时,就受不了。为什么她不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呢?那小兔崽子长得真快,呼啦啦的,结果没多久掉水里溺死了,她就割了脉,用刀片割的。她用棉絮裹着自己,血流在棉花团上,洁白的变成鲜红。棉花贪婪地吸食掉她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没有一滴浪费。”“贝壳,她虽然死了,可死得未免有些太晚?她已经被弄脏了,不再是一块玉了。不管她选择何种死法,不管她死的时候有多好看。你说是吗?姓罗的后来又娶了个乡下十六岁的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人家说这是小秋上辈子欠他的,所以这辈子要还债。”“贝壳,我都不晓得自己想说些啥。总觉得这世界居心叵测得很,故意把一些美好的东西给我看,然后将它撕毁。我外婆可喜欢小秋了,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分成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她,可她总是把她的那份省下给我。”“贝壳,你说小秋为何要嫁给姓罗的?她妈病了。她为什么就要卖掉自己?她妈得的是绝症,她卖了自己,也救不回她妈,只能让她妈像条被人打断四肢的狗,瘫在床上多喘上几口气。她所尽的义务完全是勒在她脖子上的绳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妈。那个刻薄的女人,不管见到谁,没说上几句话,便要尖声诅咒抛弃她的男人。她活得可怜,更可恨。我不小心摔坏她一个盘子,她给了我一巴掌不说,还不依不饶找我外婆告状,害得我外婆不得不又赔给她一个。”“贝壳,你比小秋还要美。我没骗你。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我或许不相信爱情,却相信美。人活着,就是为了美。上天造人,眼睛看,耳朵听,脑袋想,嘴巴吃,手还可以互相抚摸。这些能力,就是为了让我们在那些看似平常的,为大家平日熟视无睹的事情中,感受、发现、惊奇、喜悦,从而为美所陶醉,换句话说,即,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贝壳,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相信人如果用了心,就能拒绝丑陋,尽情享受美的滋味。人可以活在自己心灵深处。世上事虽十有八九不如意,但幸福应该只是一种心态,不是名利权势财富所能在右得了。当然,我承认这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可它毕竟是一罐蜜糖。日子总得过,为何不干脆把自己放入蜜糖里?”“贝壳,你莫哭。虽然你脸上只有一颗泪水,我还是难受。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上次,你为没拿到自己应得的课时奖与领导大吵一架,真没那必要。吵架只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我们不缺那点钱活命。”“贝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喜欢你那个叫李姐的同事。颧骨高,眉间窄,偏生有一双桃花眼,眼角鱼尾带煞气,一看就不正经。相由心生,人过三十就得为自己那张脸负起责任,你说是吗?还好你睡着了,否则准要骂我唯心主义。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少接近这样的女人,说不定,你遇上的不开心事,就是她暗中使绊的。书上说,女人之间的友谊比大熊猫还稀罕,还从科学角度做了番分析,并列举了一大堆数据。”“贝壳,毯子薄,别乱翻身。我去拿件大衣给你盖上。”望着熟睡中的贝壳,秦愿轻轻地笑。他盖好毯子,弯腰,伸出舌尖,小心地舔掉贝壳脸上那粒泪珠,啧啧嘴,不咸。秦愿不喜欢那个叫李姐的女人。虽说如今的女人哪个不爪牙锋利?可像她那样的,着实令人讨厌。贝壳有次同事聚会,拽着秦愿去了。李姐扯着她老公也来了,坐下来没一分钟,就开始指责这里灯光不好,批评那些椅子款式太差,一张腥红的嘴巴活像拉稀的狗的肛门,堵得堵不上。点菜时,又与老公吵起架,说蚝油芦荟做得不正宗,非要厨房重新做过。服务员不停解释,最后,没法,给她重新做。她抓起筷子尝了一口,又说不行,说这蚝油怕是下水道的泔油。这不纯粹为难别人么?她老公在旁边看不过眼,劝了几句,她嗓门却更高了,人窜起来。整个餐厅的人都投来视线。她老公那张原本白净的脸皮涨得比猪血还红,嘴皮子直哆嗦,突然,手往大腿上重重一拍,唾沫星子喷出,牙齿间迸出一句,你他妈的上下两张嘴就不能闭上一会儿?这话精彩。秦愿差点伸手要去扳他肩膀,眼泪婆娑地唤一声兄弟。那边马上又晃晃悠悠地飘来一句话,哎唷,哪有你厉害?上面一张大嘴不说,下面那话筒还带着俩环绕立体声音箱。整个餐厅噼哩叭啦地一阵响,椅子摔了,盘子摔了,几个小姐掩嘴吃吃地笑,几个男人则不小心地面条吸入鼻子里,打起喷嚏。秦愿想弯腰去揉肚子,贝壳却立刻喷了他满脸橙子汁。李姐那位可怜的老公,一张脸就像一只被拍子击碎的苍蝇,每过几秒钟,喉咙里还嘎嘎响,整个人都傻了。回家路上,秦愿问贝壳,你那的女人都这样?贝壳眨眼说,是啊。否则怎么收拾臭男人?秦愿嘟囔道,我才不要这样的女人。贝壳忽然冷笑,身子一侧,左手在秦愿裤裆处狠狠一拍,说假话了吧。帐篷搭得这么高。贱就一个字,我就说一次。秦愿恨不得一下子主能钻路边的污水道里去。敢情女人眼睛里都藏着一面高倍数的放大镜?那些大眼睛的女人或许还能多藏上几块。还好,贝壳眼睛不大,只看见帐篷搭起,却不清楚帐篷为谁而搭。坐在贝壳后面那陌生女孩儿真漂亮,眉目嫣然,低衣胸领里不时露出两粒粉红樱桃,令人唇干舌燥。“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活脱脱一个狐媚主儿,可惜没去演《金瓶梅》,平白浪费了一身媚骨,否则哪有杨思敏混的?秦愿叹口气。 [4]男人错(7——8) (7)贝壳并没有听见秦愿近乎蚊蚋的喃喃自语。她在梦里。梦里有条蛇从左脚趾头钻入,一直窜到骨头里,蓝色的,带着腥气,锋利的皮鳞割开隐藏在肉体下的每一根神经,鲜红开了叉的信子悉悉索索地吸食着她的骨髓。疼啊。贝壳差点惊呼出声,一咕噜翻下身,被这条形容狰狞的蛇吓醒了。额头冷汗泌出。屋子里的空气浑似浸在海绵里的脏水。秦愿靠在沙发边上睡熟了,发出微微鼾声。贝壳愣了会,捡起落在地上的大衣,替秦愿盖上,再关上电视,黑色一下子就塞满房间的每处,让人心虚,手脚发麻。贝壳在黑暗中静静站着。黑暗中的镜子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这个城市还没有人知道贝壳的秘密。水边的阿狄丽雅也不知道。夜幕下的灯光一盏盏渐次熄灭。已凌晨两点。朴晓德又读了一遍稿子,甚满意,放下,伸懒腰,起身冲了杯咖啡,喝过几口,凝视桌面上的美女壁画,心底没来由地一阵躁动,拿出手机,拨梅娜的电话,没拨通,梅娜睡了吧。朴晓德将手机扔到床上,再将自己整个人也扔上床,摊开四肢。过了不到五分钟,屁股似床垫下的弹簧扎了,弹起来,手乱挥,腿乱踢,嘴里发出唿哨声,眼睛瞪得溜圆,整个样子说好听点,就像一条在案板上不肯瞑目的青鱼,说不好听点,像得了羊癫疯。好一会儿,人这才老实下来,嘴里吼道,妈的,不爽。睡不着。朴晓德坐回电脑边,上联众,下起围棋。第一盘心浮气躁,按错鼠标填死自家一个眼,输了。第二盘棋他打起精神,等到了收官阶段,估摸能赢,正想点上一根烟美美地吸上一口,对方却突然断线。王八蛋们不要脸。朴晓德撮起牙花子,狠狠地骂,可惜唾沫能喷上屏幕,手却伸不入屏幕里揪出那家伙。朴晓德硬生生憋下这口气,继续下第三盘。这回遇上高手,没两下,眼看全盘即将崩溃,眼珠子一转,点开程序里的断线器,也断了线。朴晓德嘿嘿干笑几声,整个人也神清气爽了。作弊真爽,终南有路是捷径,好风吹我径须去。朴晓德回到床上,正想脱衣睡去,手机响了,是何仁的电话。“妈的,什么事?被人剁成咸菜干了?这么晚还让不让人睡?”朴晓德没好声气地嚷道。“哥们,说正经的。身边有五千块钱没?赶快来一趟起凤街派出所。我等你。快点。”何仁的牙齿直打颤。“啥事这么慌张?且给为兄慢慢道来。”朴晓德学足京腔拖长声调,可怜最后那个“来”字被他一咏三叹在空气猱身翻腾了好几圈,这才颤危危地落入话筒。何仁半夜蹲派出所了?五千块钱?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几道光亮,朴晓德情不自禁嘻嘻笑出声,人立刻从晕晕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哥们,这可以上明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年轻教师深夜嫖妓,人民警察铁拳重击。抢眼不?”“爷,别逗了。我正光着脚站在水泥地面上。真他妈的冷。哎呀,警察兄弟,我不是骂人,我是说我这位朋友他妈得了风湿关节疼。”“你才他妈的。”朴晓德呸了一下,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特别地沉稳,特别地厚重,特别地不屑地顾,“谁是你兄弟?放老实点。电话打好了?放下。靠墙蹲。双手抱头。”朴晓德赶紧搁下电话,翻开抽屉,连角票一块算上,现金不足三千。还得上街头的提款机里取。也好,冻死他,省得这个虚伪的小子一边整天嚷着人生的意义一边花天酒地。朴晓德出了门,骑着破单车,一路狂奔。狗娘养的。这个城市到了现在还要肆无忌惮地撩起裙角卖弄风情,真是个婊子,连这条穿城市中央而过七曲八折的河流也不能把它捆结实来。何仁更有病,追他的女人一大把,却偏生就好这口,说家花没有野花香,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朴晓德被碎冰碴子似的风灌得喉咙都疼,心里火急火燎,停下单车,窜上台阶,推开自助银行的玻璃门,吓一跳,里面赫然睡着两个乞丐,一老一少。这两位主不会是混丐帮的吧?朴晓德吐口唾沫,心提到嗓子眼,取钱,正准备出门,就听见小乞丐发出一句梦呓,我饿。小乞丐黑乎乎的脸藏在比抹布还要脏的衣衫下,脚上裹着杂七杂八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条,露出的手上满是皱裂的小口子。看来,他们确实不是骗子,也非歹徒。朴晓德耸耸肩膀,掏出一百块钱,放在小乞丐胸口,转身想走,又折回,捡起来,换过一张五元钞票。五块钱不少了,早点店里三个肉包才卖一块钱。朴晓德咧咧嘴。老乞丐却猛地翻身坐起,厉声喝道,“谁?”声音虽不甚大,被夜风一吹,格外?人。老乞丐的眼珠子灰蒙蒙的。朴晓德下意识应道,“我。”想想不妥,继续说道,“见你们可怜,拿着,这里有五块钱。”朴晓德逃一般出了银行,骑上单车。他想骂一声娘,呼呼的夜风立刻把他的声音又灌回他的嗓子眼。等他好不容易赶到起凤街派出所时,天色已近微明,硕大的天狼星高悬于派出所大楼之上。何仁正双手抱头,光脚,奋力撅起屁股,眼睛直愣愣地瞅门,脸色青白,鼻涕哈喇拖得足有三尺长,见朴晓德推门进来,嘴唇开了又合,良久,苦大仇深地挤出一句话,“兄弟,你总算来了。”“往日的恋人像个皮球,进不去龙门,嫌我脚臭……”朴晓德坐在早餐店先是大口啃包子,再哼起小曲,然后将一碗热乎乎的稀饭灌下肚,乐呵呵地笑,“有得吃,真幸福”。店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客,微微的晨曦落在店老板黝黑的脸庞上。何仁坐在一边使劲地撸鼻涕,过几秒钟,就抓起餐巾纸捂住脸,啊嚏一声。满桌子的餐巾纸让早餐店的老板心疼不已,不时投来愤怒的目光。“兄弟,别觉得没脸见人。”朴晓德用力拍何仁肩膀,“再怎么说,你现在已披挂整齐,再不济也是一衣冠禽兽。甭不好意思,你看车里面坐着的那妞,戴着眼镜,一本正经,昨晚说不定也撅腚与老板折腾得欢。”“放屁,我需要你安慰?”何仁垂下头,凝视着手指头,咬牙切齿,“你看,粗得像根红萝卜,门夹伤的,不是宾馆里的木门,警车上的铁门。”“告丫挺的。”朴晓德像欣赏什么珠宝似的凑过头,嘴里啧啧有声,“是蛮粗。切下来放成人用品商店里卖准不成问题。就卖给昨晚逮你那帮人的老婆用。”“嘴里就没半句人话?我这弹钢琴的手啊?!”何仁悲愤地瞪了眼朴晓德。朴晓德更乐了,“咱俩可没有阶级仇恨,别这么苦大仇深。瞧在做了几年兄弟的份上,我帮你出个主意。你现在拿块板儿砖往脑袋上一拍,拍他个头破血流,我再去找几个做律师的朋友,告他们刑讯逼供,非让龟儿子们吐回那五千块如何?”“饶了我。我喊你爷。”“昨晚上你已经喊过了。让人堵被窝里头?堵里头也甭承认。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斗争智慧这么差。被龟儿子绕进去了?”“我呸。一听就外行。绕进去了,我现在还能坐这儿吗?”何仁生气了,受了伤的手指头奋力地戳盘子里的肉包,“咱们的警察毕竟是人民警察,凡事还是讲究证据。与姑娘光身子躺在一个被窝里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我们在睡觉,而不能就定性搞了淫乱活动。”“没搞?”“没搞那还是男人么?”何仁瞥了眼,小声说道,“功夫一流。等风声稍缓,要不要给你介绍下?嫩得能掐出水。”“咱们的警察不是喝稀饭的吧?避孕套上哪里了?”“完事后早让姑娘冲入马桶里了。”何仁不耐烦了,“兄弟,这方面你是菜鸟。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回家找找《治安管理条例关于嫖娼行为的规定》,好好吃透文件精神。啥时我写个嫖娼大全给你开开眼界。”“这么有本事?昨晚谁哭着喊着叫人爷,没有那五千块钱,你怕是这会儿还在局子里蹲着吧?”“钱是私了。否则……算了,不与你胡扯。时间还早,我回去换衣服,上午还得去学校。”“精力旺盛啊。”“旺盛?昨儿下午还上了一个妞。”何仁起身,目光斜眄着朴晓德的下半身,语气不无轻蔑,“是不是没本钱喂梅娜了,想请我帮忙?兄弟一场,打个八折。”“说你是种猪,种猪都会觉得受了污辱。”朴晓德往何仁肩膀上捶了一拳,“以后再这样胡说八道,老子非阉了你不可。”何仁乐了,咯咯地笑,收腹,翘臀,拧腰,手往裆部一摸,再高高举起,摆出个杰克逊的招牌造型,眨眨左眼,又眨眨右眼,眼珠子转过几圈,嘴里发出一声怪叫,人已消失在门外。门外飘来一串歌声,“梅娜,梅娜,我爱你,就像老鼠啃大米,吸了你,爱了你,干了之后吃了你。”朴晓德的牙都痒了,起身追去,何仁已没有了踪迹。狗日的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朴晓德曾与他瞎侃。朴晓德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狗日的立即回敬道,满大街没见谁脱光衣服,残疾人倒是一个接一个。差点把朴晓德噎死。何仁提到的梅娜是朴晓德现任女朋友,公司会计,或许祖上在八国联军进城时有过比较糟糕的经历,长得高鼻深目,肤白如奶。从小学到大学便一直霸着校花这个荣誉称呼不肯撒手,平日里如同冰山一座,不苟言笑。也不知有多少男同胞绞尽脑汁想押她去民政局伏法,最后总是血泪斑斑黯然鸣金收兵,一来二去,名气传开,曾有人送一绰号,没人味。朴晓德是在赵松的婚礼上认识她的,当时就惊为天人,立刻横下一条心,与赵松赌咒发誓,若不能直捣黄龙,扬我大汉男儿本色,绝不鸣金收兵。赵松是梅娜同学,当年没少为她茶饭不思,却识时务,毕业没多久,立刻从梅娜身边全身而退,将滚烫的爱情献给公司老总女儿。如今见朴晓德的屌样,心中泛起酸味,再被自家老婆裙子底下露出的那两条粗壮的萝卜腿一刺激,酸味顿时发酵,鼻子里哼道,知道为何自古红颜多薄命?朴晓德就笑,眼角余光搜寻着梅娜的影子,嘴里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这诗是五代蜀主孟昶之妃花蕊夫人所做。赵松听得明白,嘴角冷笑,错。美女是硬通货,注定得在男人之间流通,被一双双不同的手掌摸来摸去。美貌属于公共资源,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公共厕所。若有人把公共厕所强占为已有,你会不会骂他祖宗十八代?朴晓德没分辨,他本是个见了棺材仍不掉泪还要掀起棺材板看看做工如何的主儿。婚礼结束,眼见着梅娜出了门,与赵松打过招呼,追出去,远远跟着,弄清楚她家的地址,便有事没事,就在那条路上走。没几个月,梅娜的职业、单位、生日、喜好、家庭情况,甚至于三围,朴晓德都已了若指掌。做事就怕不认真,一心一意,哪有攻不下的堡垒?梅娜喜欢晨跑,每天早上六点准起床,沿香巢住宅小区兜一圈,再在早餐店买些烧卖回去。不知从何时起,路上多了个穿白衣白裤的年轻人,也沿住宅小区跑。梅娜最初没留意,但那颜色着实刺眼,时间一久,两个人偶尔也会吭哧吭哧相视一笑。又过了段时间,梅娜正在上班,忽然感觉身边站了个人,扬起头,发现是早上经常遇到的年轻人,不由地好了奇,却没吭声。年轻人却笑了,原来你在这里上班?梅娜点点头。年轻人坐下来继续笑道,跟朋友来玩。他正在采访你们老板。我嫌屋里闷,出来透个气,没想就遇上你。中午一起吃个饭?这一切当然是朴晓德的苦心安排,看似简单,却因之而更显得自然,其中不知耗去了朴晓德多少的心血。就比如那个晨跑,要控制嘴巴不说话多么困难!可没法子,男人勾引女人就得从眼神勾引起。朴晓德那段时间几乎将市面上有关恋爱的书籍一扫而空。等到吃饭时,梅娜发现自己爱吃的香菇油菜、清炒竹笋等都被朴晓德点了。两个人的话题自然更为投机,从崔健说到窦唯说到张楚,最后得出共同结论,除了那个极可能得了精神病放火烧自家房子的何勇外,其他的摇滚歌手都是伪摇滚。好感是日积月累起来的,但若不能在某时候将其转化成别的什么,这越码越高的玩意儿极可能在一瞬间崩塌。爱,需要关键一击。碳原子之所以能变成璀璨恒久远的钻石是离不开刹那间喷薄涌出的岩浆。朴晓德苦思冥想,最后亢奋得实在不行,只好看动画片放松脑子,那只精灵古怪的小老鼠没有因为他的肤色遗弃他,灵感一闪,梅娜生日那天凌晨,朴晓德没睡,拿着十几罐红色喷漆在小区四周到处喷“梅娜,我爱你”,树上,墙壁上,连路边那个垃圾筒上也没放过。这确实肉麻得紧。不仅肉麻,还恶心,还被环卫所罚了一千块钱。但就是这么俗的一招轰动全城,上了报,也赢得了美人。赵松服气了,找到朴晓德拳打脚踢,差点儿放声大哭,你小子撞狗屎运。莫非她的心智远比身体成熟得晚,现在才开始发情,正好让你捡了个漏?朴晓德洋洋得意地晃着手指头,拈起牛肉串往嘴里塞,说道,天机不可泄露。赵松说,狗屁天机。还不就是喷油漆。小狗小猫都会喷。难怪大家都说,女人越漂亮,脑袋越豆腐。如果说漂亮女人是块豆腐,那么,她们还是一块热豆腐,心急吃不了,还要烫伤嘴。朴晓德晃着脑袋,嘿嘿直乐。他骑在自行车上摇摇摆摆,不时放开车把,甩动双手。路边肩并肩跑过一对并肩恩恩爱爱的老人家。朴晓德吹了声口哨,用力猛踩几下。梅娜还在等他晨跑。快六点钟了。(8)指针慢慢划向七点。城市的早晨甚为洁净,略显苍白,宛若位失血过多的女子,而笨手笨脚的太阳却近乎粗鲁地解开她衣襟上最后一粒黑颜色的钮扣,并伸出舌头到处乱舔。秦愿已经上班去了。贝壳摸了摸秦愿刚在自己留下的那个吻,坐起身。床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张画。上面有个几何形体的女人,黑色的唇,黑色的肚脐,黑色的大腿,两只乳房却金黄灿烂,还是正方形的。金黄的可以是苹果,正方形的又可以是什么?女人脚底下蜷曲着一条盘起来的鲜红的蛇。整张画因为这一抹鲜红显得甚为诡异。没有亚当。亚当早就被夏娃吃肚里去了。我画的也不是伊甸园,当然与蛇、禁果没有任何关系。方睡醒笑着对贝壳做出解释。那你到底画啥?表现几何规则对人,尤其是对女人的摧残?表现女人的乳房如同太阳可以拯救世界?又或者其他?贝壳着实不解。方睡醒笑笑,放下画笔,没再回答。他是个业余画家,准确说,他只是一个喜欢画画的。没有几个人喜欢他的画,贝壳也不喜欢。方睡醒。贝壳从嘴里小心翼翼吐出这几个音节,开始穿衣。今天不必上班,让那该死的职业套裙见鬼去吧。套裙是学校发的,颜色灰黑,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而且据说一套单价一千八百,这些当官的吃起回扣来真能撕下脸皮,连起码的市场行情都不顾。穿哪件好呢?面对满满几大橱衣服,贝壳发了愁,里面的衣服与今天的阳光似乎不大配,红色的太刺目,灰色的不太干净,紫色的过于忧郁,这件绿色的裙子倒清新,只是感觉不大对劲,算了,还是穿这件黑色的吧。贝壳的视线又落回到墙壁上的画。昨晚跑入自己梦里那个黑闪闪不停尖叫的女人就是墙壁上的她?方睡醒画她用了三天,贝壳也做足三天模特。虽然贝壳就算用放大镜也不能在上面找到自己的一丝痕迹,但还是将画挂入卧室。方睡醒画完后就辞去银行的工作,笑嘻嘻地说,要骑单车环绕中国去流浪,然后几年就没了音讯。上个月,贝壳突然接到他的伊妹儿,说他目前正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镇歇脚,小镇建筑全是黑瓦白墙,却有网吧,网吧里有穿露肚脐装的漂亮女孩儿,女孩儿居然来向他请教蒋介石一生娶了几个老婆,实是不亦快哉。贝壳再打开他附在信里的相片,吓了一大跳,这还是当年自己记忆中温和的男人么?简直是人猿泰山。这些年,他都走过那些地方了?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的运动服脏不啦叽,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干干净净。心好像疼了一下,隐隐约约的。自己遇上他好像是在学校时里的新年研究生联谊会上吧。那都是哪一年的事?贝壳在电脑边坐下,在键盘上敲下一句话,“我搂紧夏娃时,你还是一团液体。”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你比我只大二岁,二岁大的男孩就晓得搂女人?”“二岁时我吃奶时就搂着我妈,对不对?我妈是女人,对不对?女人是夏娃,对不对?所以我搂紧夏娃时你还是一团液体,对不对?”这一大串对不对弄得贝壳张开结舌,嘴里好不容易才挤出变态两个字。还想着他吗?他有什么好?贝壳点燃烟,神思恍惚。一些模糊的东西像老掉的电影胶片在心底转动,没有声音、字幕,只是几个乱七八糟的人影子。光线在屋子里悄悄偏转,贝壳的视线在墙壁上那个黑闪闪的女人脸上打着转,泪水又涌出来,自己真是不争气。屋子里很静,逼仄的空间里的各种家俱像一群老鼠发出嘈杂的咀嚼声。人在屋子里呆久了,真会疯掉,可哪里没有屋子呢?贝壳上了网。收件箱里没有方睡醒新的来信。贝壳回过方睡醒这封兀如其来的信,回了不下十封,语气由最初的激动渐至一个简单的符号“?”,他却没有再写信来。他或许已离开小镇,继续在路上孤身行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来罔闻他人的想法。车轮底下扬起的灰尘怎么就没呛死他?贝壳突然有些恼怒,移动鼠标,删除方睡醒的来信。这么久没联系,他怎么有本事知道自己的电子信箱?哪个杀千刀的告诉了他?贝壳嘟囔着,登陆上几个常去的论坛,上面差不多是一片荒芜,冷清得连麻雀都想在上面拉屎。当年通宵达旦泡聊天室与bbs的热情已经不再。往事如风,网事亦如风。贝壳断开线,喝口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卧室长宽皆要走上八步,正方形,铺着刷有暗红油漆的木地板,贝壳一眼就喜欢上了它。木头是有香味的,香味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荡然无存,它隐藏在深深的纹理里,像个已得道成仙的老妪,用身体里那一圈圈年轮嘲笑着已经对它无能为力的时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伤害它,不管是激动还是颤栗是冷漠还是无情是冰凉如雪还是滚烫似火。它用一时的死换得永远的生。它卑微地躺着,在傲慢的人的脚下彻底敞开自己,做好承受任何一种蹂躏的准备,同时也用讽诮的眼神注视着人的双腿中间。这些花纹里有无限可能。贝壳喜欢赤身裸体地坐在上面看书,有时看入迷了,没有听见秦愿从后面悄悄走来的脚步声,等到秦愿一把蒙住她的眼睛,她便会立刻尖叫起来。这些花纹还是一张有着无数朵花瓣的床。夕阳落在上面,像一抹鲜红的血。有淡淡的血腥味啊。贝壳记得秦愿当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孩子突然得到自己意料之外的礼物,嘴咧着,整个人精神抖擞。那时,他的劲真大,大得像在下一刻就要刺穿自己。“你知道吗?那是贞洁,是一个女人被男人强奸后流出的血。那点点星光,便是白天所流下的泪水。这屈辱的泪水美得令人心颤。”“黑夜强奸白天?”“是的。你看这夜色多凶狠,从天空的那边扑来,挺着根粗大的阳具,连声招呼都不打,一下子就刺入白天的子宫。”“为什么不说是白天与黑夜因为爱相拥相吻?吻,也就有了黄昏与黎明?”“谁让你的劲这么大,弄疼了人家嘛。”“劲不大点,宝宝怎么进去你肚子里生根发芽?”……“你怎么不说话了?”“想得倒臭美,谁稀罕帮你生宝宝了?”“不生就不生。小孩子都是脏兮兮的。一把屎一把尿,我可不希望我亲爱的贝壳因此整日篷头污脸。”“这还算是句人话。”尽管话这么说,贝壳知道秦愿是想的,不是一般的想,是很想很想,遇上漂亮的小孩子,他的眼睛就像被磁铁吸住,眼神都直了。对面楼里有对夫妇生了个小胖子,有时带出来玩,秦愿遇上,十有八九要想法子抱过来玩。一开始那对夫妇见他喜欢,放心让他抱,可抱到最后小孩总要哇哇大哭。后来那对夫妇发现只要秦愿抱一次,小孩的屁股准得青上一二块,气得大骂变态,说公鸡不打啼,母鸡不下蛋。弄得贝壳现遇上他们便赶紧低头,着实尴尬得紧。一个家,若没有爱情还仅仅只是糟糕,但没有孩子,那无异于一把椅子缺了条腿,不管怎么放,也坐不稳。那些好听的情话慢慢变了味,最后飘入耳朵时就像是笑话。自己与秦愿的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都想不起了。倒是那天与秦愿一起去医院一起做检查时的经历仍一幕幕清晰可见。贝壳说,要是我不能生怎么办?秦愿说,现在的丁克家庭不多着么?贝壳说,若我不会生,咱们离吧。我不耽搁你。秦愿生气了,说,生孩子就是吃花生米香嘴,受苦受累受气不说,长大了还得替他娶老婆发愁。麻布袋,扁布袋,各自管好自己这一代。贝壳没再说什么。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贝壳没有问题,毛病出在秦愿身上,据说是原因不明的精虫活动力不足,医生讲不出这原因不明到底是不明在哪里,只是说,目前的医疗手段还无法确诊,不过,以后房事若不过度,辛辣的东西少吃点,或许过个一年半载也能好起来。医生的话冷漠得很,不仅冷漠还平静,像块玻璃。这样的事他见多了,他是专家。而这块砸在秦愿头上的玻璃立刻就碎了,秦愿转过头问贝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贝壳试图去搂他。他甩开她的手。贝壳从他身后抱住他,说,别这样,医生也没说就没有一点希望了。秦愿瞅着贝壳,嘴唇蠕动,忽然转身奔入厕所。贝壳赶紧跟过去。当贝壳小心翼翼推开厕所的门,秦愿正像一个被人摔坏了的机械娃娃,蹲在角落里放声大哭。那是贝壳第一次见到秦愿哭,一个男人原来也可以哭得这般伤心。若自己哪天被车撞死了,他会哭得这么伤心吗?贝壳退出厕所,在门口静静站着。她没有去劝秦愿,使劲地嗅空气中的福尔马林味。然后,日子就一点点地慢慢走到现在这模样,没有刀削斧凿,没有冰霜雨雪,就像水一样,对了,就是水。时间是没有质量的水,屋子是有形状的水,窗外万物是水的枝桠,漫出腥味,海草般铺满在人必经的路口,然后就是这样,让人来不及去想,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个狮面人身的谜面,眼前一花,水已没过头顶,温柔得让人窒息。贝壳,你后悔了吗?当他提出离婚时,你为何坚绝摇头?只有娶不到老婆的汉,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你为何不肯离开他呢?你想证明夫妻离开了性一样会恩恩爱爱?不是的。你没那么伟大。你是害怕,你害怕什么?害怕深藏在他眸子深处的疯狂?他爱你,情愿为你去死,舍不得碰伤你一根毫毛,纵然疯了,也不会伤害你。是这样么?你敢确信么?贝壳,你到底在怕什么?怕那个壳?壳是不在的,那些已经过去,没人知道,秦愿不知道,这个城市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千辛万苦考研读书并来到这个城市工作不就是为扔掉那个壳么?贝壳,日子其实也挺好,可你为何就控制不住自己?他若知道了,他真的会去死的。你真残忍。你是坏女人。你天生就是。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轰隆隆流动的声音。贝壳在镜子面前凝视着里面那具光滑的身体,喃喃自语。真美。尽管镜子表面有着一层灰尘,让她的身体看起来似有些污秽,但若把灰尘擦去,这确是一具让人垂涎的身体。 [5]男人错(9——10) (9)“身体是灵魂的载体,没有了它,一切意义无从谈起。两者的关系正如刀与刀锋。所以要奢谈灵魂,首先就得认识身体。任何对身体的诋毁都是别有用心,道德从来只是强者对弱者的要求,皇帝整天讲三纲五常,不也三宫六院么?姐姐妹妹们,做爱做的事吧。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你是这世上的惟一,你的身体只由你自己决定……”秦愿合上报纸将它扔入废纸篓内,骂了声,“狗屁文章。”坐他对面的朴晓德就笑,“文章狗屁,人也狗屁得紧。写这文章的人,叫涟漪,前不久出了本书,讲述她与十多个男人上床史,点名指姓,火啊,听说狂印了一百万册。”秦愿皱起眉头,没吭声,喝茶,舌尖挑开浮在杯子上的茶沫。“女人,一旦性欲觉醒了,尖叫起来的嗓门真高。”朴晓德放下手中的笔,也端起茶杯,微笑着看落地玻璃窗外,“你看,这路上行人,来的,去的,不都是在卖?形而下的卖血,卖体力,卖屁股;形而上的卖知识,卖智慧。”“有性欲不是坏事,满大街吆喝就不对了。好歹大街上还有些花花草草嘛。”推门进来的吴小南小声插了一句。他是美工部的。“小毛孩子懂个屁。”朴晓德指指吴小南,笑道,“吐掉嘴里的口香糖。这是工作时间。拜托,家里没镜子吗?头发乱蓬蓬的。你看看你,整天没大没小,看过几次《大话西游》,就真以为自己是孙悟空?”吴小南耸耸肩,冲朴晓德咧嘴做了个鬼脸,转过身,“秦主任,周社长找你。”“什么事?”“没说。”秦愿搁下手中的笔,往社长室走去,有些恍惚。过道的墙壁上似乎粘着一层水气,湿漉漉的,墙壁上还有一只灰色的甲壳虫,形状与小时候经常爬树去逮的天牛差不多,只是没那样大,头上也没有两只触角。秦愿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纸,拈下它,研究了一会儿,扔地上,一脚踩过去。没有听见肠子迸出来的声音,感觉像踩上一粒坚硬的小石头。石头没有生命,甲壳虫有,所以它必须发出尖叫。秦愿回过身,猛地抬起脚朝脏兮兮的甲壳虫跺去。很好,它终于变成一团肉浆了,它的血液竟然是青色的。这次甲壳虫会不会就是自己第一次去周社长的办公室遇到的那一只?秦愿笑起来,敲响周社长办公室的门。这么多年过去了,里面仍然是灰蒙蒙一片,不管怎么打扫,总有一股霉味或者说是老人斑的味道。周社长本名周诗萍,名字好听,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活像一个从《盗墓迷城》里溜出来的木乃伊。不仅瘦,而且老。老得只要人靠近她,她身上那股味儿还会传染过来。按理说,这老太太已到了一个万事皆休的年龄,可人家的精神矍旺得很,不服老,喜欢发言,喜欢总结,喜欢坐主席台上喋喋不休。社里有胆子大的私下里便管她叫周死皮,取的是谐音,并且特别指出周死皮与高玉宝笔下的周扒皮之间种种可能的血缘关系。秦愿找过相关的人事文件看过,周诗萍就算退下去,也能照领百分之百的退休工资。可她就是不肯让出屁股底下那把破藤椅。老而不死是为贼。秦愿脑瞅着戴着老花眼镜的周诗萍,恭恭敬敬地问道,“社长,什么事?”“你们做的这个关于家庭暴力的文章不错。论点鲜明,事实清楚。的确下了一番功夫。”“谢谢社长。”“但是……”周诗萍扬了扬眉毛。秦愿心突突跳了几下,文章早上晓德已经给他看过,确实写得很好,文才飞扬,自己也做了一些修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周诗萍的手指头在桌上敲了敲,秦愿赶紧凑过头。“这里将女人比作马桶的一段话不大妥,得删去。还有下面几段也有失恶毒了些,虽然文章是以采访当事人的口吻写,但也要注意点社会影响。你说是不是?”“是。社长说得是。”“这事原来一直是陈主编抓。现在他不在,我只好管上一管。文章倒没什么大问题。对了,美工部做来的这期图片,你看过没有?”“看了。”“你是什么意见?”“有点血气方刚”。秦愿想笑,没敢笑,周诗萍五根鸡爪似的手指正撮在图片上一个白花花的乳房上,乳房上还有不少青紫的淤痕。图片是吴小南做的,确实不错,可他不敢用,没想到这个吴小南居然直接把这玩意递到这儿,刚才还嘻皮笑脸,没透半点口风。这孩子未免太胆大妄为了些。“岂直是血气方刚?!这是想气死我。”周诗萍重重拍了下桌子,“严严肃肃谈问题,配上这些乳房胳膊成何体统?这次改版我是点了头,但改成这个样子,这不是让人家笑话我们是准备开怡红院吗?”“是。社长说得极是。只是这个图片我已经驳回去要求重做,没料到他们却直接送你这儿了。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那可真不值得。”秦愿从暖瓶里倒了杯水递过去。“这关系到我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方向。我能不气吗?”周诗萍的口气和缓下来,语重心长,“你不知情,那就好。我也正纳闷你这孩子平日瞅着老实怎么也会玩小动作了?你不是那种人嘛。是不是?”“是。我当然不是。”这话真拗口啊。“陈主编出了这种事,我们现在是在风口浪尖,凡事更要谨慎从事,不要给人留下话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是。”秦愿一口气在肚子骂了几十句娘,周死皮的娘、吴小南的娘,以及那个已死去的陈主编的娘自然都在其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朴晓德正与吴小南正聊得热火朝天,脸色一沉,“小南,你干的好事!”朴晓德大奇,“怎么了?”吴小南将屁股从桌上挪下,笑嘻嘻,眼睛里没有一丝愧疚之色,“秦主任,怎么了?”“图片我不是说了不行吗?你怎么送到社长那?当我说话是放屁?”秦愿有些恼火。“不能怨我。”吴小南噘起嘴,样子似是无辜,“我正想拿回去重新做,过道上被她老人家撞了下腰,落地上,等我捡起来,她说要看,我就只好给她了。”“算了。”秦愿没好气地挥挥手,“那你还不去快弄出来。多准备几个方案,朴素大方点,时尚新潮些。别与晓德瞎侃了。”吴小南嘟囔道,“又要朴素又要时尚,这不是四不象吗?”朴晓德接过嘴,“越朴素的就是越时尚的。懂不?要不要我教你一法子?准保能通过。”“啥?”吴小南回过头,一双眼睛顿时晶亮。“把那两只欠揍的乳房卡通化,弄成女人的哭脸。一般而言,只要是老太太,就喜欢看漂亮女人哭丧着脸。”朴晓德嘿嘿笑道。“放屁。”秦愿翻开报纸。(10)小语放了个屁。她根本没想到这个屁居然会滚出来,而且竟这般响亮,震得教室窗户上的玻璃嗡嗡一阵响。自己仅仅是挪动了下屁股啊!小语的脸蓦然间就已通红,瞬间又已是雪白。她想垂下头,又不敢,努力挺直身,抿起唇。原本甚安静的教室里更是鸦雀无声了,人人面面相觑。谁是罪魁祸首?正在黑板上板书的女老师回过头,面无表情,“谁踢桌子?故意掏乱课堂秩序。给我出去。”空气中没有烂鸡蛋味,响屁不臭。小语的眼泪水却要涌出来了,睫毛颤动,脸窘得通红,眼看就要到崩溃的边缘。教室里已有人没撑住,乐不可支地笑出声。一个男生小声嘀咕道,“屁、屁、屁,肥了庄稼肥了地。”另外一个男生拖长声调,“依稀丝竹之声,仿佛兰麝之气。”女老师来了脾气,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厉声说道,“你们都是成年人,请自重。”“老师,谁不自重了?”小语旁边站起个男生,“不过是有人放了个屁。有必要大呼小叫?我们花钱请你来上课是想学东西,不是来看你横眉竖眼的。”“谁放的屁?”女老师被呛得脸色发白。“我放的。”男生再一次举起手,“老师,对不起。让你嗅了我的屁。”石灰撒入水里,笑声咕嘟咕嘟冒出来。墙壁上多出些唾沫星子,一张张呆板的脸庞生动起来,或喜或嗔或讽,不一而足。窗外的暮色在风里似有若无地飘。灯光还没有亮起,树的影子被夕阳拖长,斜斜地扔入教室。女老师一个趔趄,差点从讲台上摔下来,“吴小南,你给我出去。”“你没有这个权利。”吴小南眼尾余光扫下下小语,扬起下巴,“首先我没有违反课堂秩序,我只是就你提出的问题做出事实陈述。其次,我付了钱来上课,我是顾客,是上帝,请你认识到这点,对我有最起码的尊重。另外免费再送你一句,千万别大吼大叫,否则别人会误以为你更年期提前。”“你……”,女老师说不出话了。“老师,继续上课吧。学校知道了,你要被扣奖金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我教不了你们这样无法无天的学生。”女老师的鞋跟咔嚓声断了,她弯腰去捡,嘴唇泛白,捡了几下没捡起来,干脆一把拽起桌上的讲义,猛地拉开门,跌跌撞撞奔出去。门重重关上。“她哭了。”有人望着门外说。“听说她老公要跟她离婚。所以脾气恶劣了些。”有人小声说。“跟她道声歉吧。”有人看着自己的书本说。“你交了钱,我们可也是交了钱的。你一个人不想上课,我们可是想上的。”有人在吴小南身后说。“她走路像个瘸子。”有人看着窗外说。“她的日语发音还没我标准。正好,让学校换过一个。”有人大声说。“放屁也得看看时间与地点嘛。连自己的肛门都管不好,还能指望他干什么?”有人不无挖苦地说。“常人之屁,如木槌敲破鼓,喑哑不明。这位仁兄的屁实如洪钟大吕,八音齐奏。将来定有出息。”有人嘻嘻笑着说。“屁,肠气也。肠气经由肛门排出体外,俗称为放屁。健康人每天有不等次数的放屁现象,其频率由每天6至20次不等,而其排气量亦在每天500至1500毫升之间。”有人极其认真地说。……小语收好课本,起身,出了教室,往日语进修学校大门走去,心里似打翻五味杂瓶,脑袋里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里面究竟都装些啥玩意。以后发誓再也不吃街边的烤红薯了,哪怕它再香再好吃。小语捏紧拳头有些忿恨。自己下午确实贪嘴,吃了两大个,弄得晚饭也不想吃就跑来上课。结果丢人现眼了吧。小语撅嘴,委屈地瞪着出现在面前的吴小南,“就是你。全怨你!”憋了半个多时辰的眼泪终于哗哗地淌下来。小语是小南的女朋友。也是小语的提议,说两个人都去学学日语吧,以后就算不能去那里留学,也多有一个金饭碗。吴小南嘿嘿地笑,没吭声,拉起小语的手,肚子却叽哩咕噜叫起来,有些尴尬,“小语,去吃点东西吧。我在单位上做图片,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呢。”“吃,吃,吃,一天到晚就晓得吃。你是猪啊?”小语愈发生气,挣脱开吴小南的怀抱,“我走了。”“别这样嘛。我又没说错什么。这个女老师完全有病。”小南摊开双手。“你当然不会错。你从来就不会错。你都貌比苏秦相似张仪又怎可能错?”小语跺了一下脚,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突然溢满鼻腔,酸酸的。眼前的吴小南就似纸糊的样,眉眼虽还是那个眉眼,可刹那间已陌生得紧,让人害怕。小语尖叫了声,开始跑。吴小南愣了下,也就跟在后面跑,跑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跑吧。日子会因此姹紫嫣红。街心一位女子婀娜走过,她的乳、腰、臀如流水波动。嘴唇甚为干燥,吴小南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并没有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正把小语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一点点吹硬。“请把我的心剜出来,因为爱情,我已带来小刀,还有赤裸的胸膛。你满意吗?你还有什么不相信?你把我整个煮了吃吧!”吴小南边跑边放声歌唱。这是他自己填的词谱的曲。当年他就是凭着它一举掳获了号称校花的小语。他唱得着实不赖,可惜跑在前边的小语耳朵里现在全灌满了冰凉的风。她听不见,只是愤怒,越来越愤怒。这愤怒是如此巨大,如同闪电,一道浅蓝色的闪电划过脊梁,也划过天穹。眨眼之间,那些风、淡淡的光、皆被黑压压的云一扫而空。云,野马般奔来,其势汹汹,眼看就要越过头顶,猛地,缰绳被只看不见的手勒紧,扬鬃掀蹄,灰溜溜一声长嘶。雷声敲下。豆大的雨点打在小语脸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应该说,吴小南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她就是难过,非常难过。她继续跑着,越跑越快,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惊慌地踏着水声。吴小南慢慢停下脚,张大嘴。他有点不明白,但没等想明白,他已拦下一辆的士,“师傅,帮我追上前面那女孩。”也就在同一刹那,轮胎的刹车声在暴雨中发出尖叫。小语摔倒了,被辆光阳机车撞翻。机车上坐着两个人。前面浓眉大眼的是赵松,后面尖嘴猴腮的正是朴晓德。瓢泼大雨像鞭子般抽下来,小语疼得说不出话,挣扎着想起身。赵松与朴晓德对视一眼,朴晓德刚想开口说什么,赵松手一紧,封大油门,机车轰鸣着向远方窜去。吴小南赶来了,从的士上跳下,“小语,你没事吧?”“没事。”小语吸了一口凉气。白茫茫的雨幕里,那辆黑色的机车正在迅速远去。“撞了人还想跑?我操他祖宗十八代。”吴小南的脸扭曲了,“你去檐边避下雨,我去追这狗娘养的。”说着话,跳上旁边的的士。小语撑起身,嘴唇翕动,“小南……”。话未说完,的士已开动,污水溅了她满脸,一股疼痛蓦然就揪紧心脏,她微弱的声音立刻被哗哗的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6]男人错(11——12) (11)“你爱我吗?”“爱。”“爱是什么?”“有人说,不上幡动,不是风动,只是心动。”“我打不来机锋。我不是尼姑。”“爱就是我们在沙漠里渴得要死时,发现前面一瓶纯净水,我捡起它,先给你喝,你一口气喝光,我再吻你,你唇上遗留的那一二滴水痕会让我心满意足。”“听着挺煽情。万一那瓶里的水有毒,你这不是让我先以身犯险吗?”“我先喝一口,没事后,剩下的全归你喝。我保证不会在你喝水的时候扼你脖子。”“我若喝光了水,你渴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是否太不负责任?是你把我带到这沙漠里面的。”“我会提醒你节约喝水,在没走出沙漠之前。”“你都死了还怎么提醒?”“我变作鬼也会跟在你身边。”“也就是说,爱就是让相爱的两个人之中的某一个变成鬼?”“我没这么说。这世上也没有鬼。我只是打比方。你别胡搅蛮缠,行不?”“你不敢面对事情真相,所以不耐烦了。”“我没有。”“那好,问题回到开始。我们发现一瓶纯净水,水里也没有毒。但前面来了俩强盗,要抢水。而你只有喝完瓶里的水才有力气打过他们。你怎么办?”“伪命题。”“你一定得做出选择。事实上,这样的选择无处不在。”“喝,然后,打。赶跑他们,再用我的血为你止渴。”“血不能止渴。你犯了一厢情愿的毛病。这个想当然的毛病是读书人最大的毛病,所以最后总是落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不喝,与他们打。我以我血荐轩辕。”“逞血勇之气,被强盗乱刃分尸,我又再被他们卖去妓寮。你就打算这样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吗?”“那你说爱是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所谓爱,不是那瓶水,而是你说的那沙漠。”“爱是沙漠?”“我不知道。就譬如此刻,虽然我们聊了这么久,可你还没弄清楚我究竟是男是女,就轻易地把爱吐出嘴。这是否很可笑?如果这是爱,那么,这样的爱只会让心灵更荒芜,它顶多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你这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你怎么就敢肯定我不认识你?说不定我一直在你身边默默地注视着你。只是你眼里看不见我罢了。”“算了,我有些累了。我下线了。下次再聊。”屏幕上的字迹消失在虚拟的空间里,再不会留下一丝痕迹。梅娜关上电脑,起身踱到窗前,往外望去,六点钟了,晓德还没有来。雨,仍在密密地下,虽已不再雷霆万均,却如同一把多情的丝线,把天地织成一个白色的茧。爱情便是这个谁也逃不离的茧么?梅娜的唇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她问过朴晓德,天空为什么要下雨?他说,它要向大地倾诉情意。所谓淫雨菲菲,指的就是天与地在干那个了。他的嘴真贫,不过,刚才在网上偶遇上的“苦行僧”嘴也有够贫的。男人的嘴巴都是模子里造出来的,连说出来的甜言蜜语都差不多。梅娜喝了口水,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喜极而泣的天空。如果说天空是男人,如果说雨水便是它的眼泪,那么它可真是没有出息。雨水漂白了街道,大小不一的建筑在雨声中稀稀沥沥。满地的雨珠儿滚来滚去。对面麦当劳餐厅桔黄色的穹顶下挤着群避雨的人。一对年轻的人在人群中旁若无人地接着吻,一个鲜红,一个深黑,在白晃晃的天光下,刺目得紧。在他们身边,还有个老人,乞丐模样,看不出性别,靠墙壁坐着,呆呆地望着天空,腿伸出石阶外,像一个灰色的逗号。他瞎了么?就算瞎子也应该听得见这雨声。梅娜往玻璃窗上呵了口气,手掌握成拳,印上去,弄出一块脚掌似的湿痕,再用食指为它添上五根脚趾头。“梅娜,男朋友还没来接你?”“可能下雨耽搁了吧。刚才还打电话说马上过来。”梅娜回过身,是公司老总丁振东,“丁总好。”丁振东的神情甚是高兴,“下了班就别再喊什么丁总了,我又不比你大几岁。人都被你叫老了。叫我振东吧。”“丁总,什么事这么高兴?”梅娜岔开话题。“李蓓打电话来说已搞掂了白鹤日化。二百个路牌广告。已经签下单子。”丁振东走到梅娜身边,“梅娜,钱一到帐,你记得加一个百分点,按5%的比率给李蓓提成。李蓓这几个月业绩不错。”“好的。”梅娜小声应道,转过头。窗外那对年轻人突然手拉着手奔入雨幕中。梅娜听见那女孩儿嘴里的尖叫。她可真兴奋,声音大得连玻璃也没能挡住。“年轻真好。”丁振东笑起来,“我敢打赌他们一定未满十八岁。”“何以见得?”梅娜有些奇怪,“你看得清他们的脸庞?”“看不清。但只有未满十八岁的孩子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宣泄爱情。男的不晓得去为所爱的人遮挡风雨。没钱没关系,至少他还有身体嘛。那女的也陪他一起瞎胡闹。他们还不明白爱更是一种责任。当然,这或许与爱根本无关,只与荷尔蒙有关。”丁振东呵呵地笑。“所以他们快乐。”梅娜说。丁振东侧过身,手有意无意地在梅娜的手背一触,又放开,“无知是快乐的。快乐又是什么?快,是很快;乐,是高兴。快乐的本义并非字典上说的那样,而是指一种很快就要过去的高兴,里面蕴藏着叹息与悲哀。”“丁总,你今天与往日不一样嘛。”梅娜往旁边走开几步,仰起脸,嫣然笑道,“还真没发现丁总原来是哲学家。”丁振东笑了笑,没做声,手凑至唇边轻轻碰了下,神情若有所思,“他来了。”黑色的机车撕开雨幕,咆哮着,猛地停下,尾管里排出突突白烟。朴晓德跳下车,摘下头盔,“赵松,谢了。”赵松点点头,正想离开。一辆的士刷地下拦住去路。吴小南跳下车,头发根根竖起,嘴里怪叫,跃起,横空一脚。机车失去平衡,咣当下摔出去,赵松啪叽下跌了个狗吃屎。朴晓德目瞪口呆。吴小南已转过身,雨水模糊了他的睫毛,脑海里什么都没想,猱身向前,膝盖上提,撞向眼前这个人影的双腿中间,“你妈逼。”朴晓德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尖叫,捂着下半身弯下腰。吴小南就像李连杰出演的黄飞鸿,又是一脚踹出。一片死寂。雨珠儿悠悠掉下。朴晓德躺在水泊中愣愣地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吴小南,嘴里轻轻叫出声,“小南?”楼上的梅娜恍惚被雷殛了般,吃惊地张开嘴。(12)“鱼会死的,它们是人的食物;人会死的,他们注定是上帝的食物。”何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满空的雨便是老天爷吃人时挤的那几滴的鳄鱼泪水。”“何公子说笑了。”俏生生的女人殷勤地为他斟上酒,细长的手指顺势就从何仁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滑过,尾指翘起,上面涂着兰色的蔻丹。何仁伸手抓住,看了一会儿说,“你有媚骨,男人会心甘情愿死在你肚皮上。”女人吃吃地笑,花枝乱颤,“看不出何公子对手相还大有心得。”女人裹着丝袜的腿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何仁,“小时候我阿婆请了个瞎子帮我算命,说我以后嫁的男人会比头发还要多。你说这是骂我还是夸我?”“你说呢?”何仁伸了个懒腰。“所以我恨死了她。我在路边的建筑工地抓一把白砂子,用锤子敲碎,每天吃饭的时候,就小心地撒几粒到她碗里去。她没有牙齿,老老实实咽下去。天天蹲在厕所里便秘,大呼小叫,可有趣了。可惜没几年她就死了。”女人咯咯地笑道,“那时我才十四岁,你知道我整天想什么吗?就是想找人打她,杀了她。把她那两片薄嘴唇切下来风干下酒。”“还真看不出你有这么狠。”何仁也笑,酒杯在手掌中打了圈,“你说的哑谜,我猜不出意思,还烦朱大小姐解释一下。”“没什么意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女人把手指含入嘴里轻轻地咬,眼神却凛冽起来,“何仁,我们就这样完了?”“朱玲,那你说呢?”何仁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女人为了爱什么也干得出。别说我没提醒你。”朱玲笑靥如花,“昨天下午你与一个叫贝壳的女人上床,晚上跑去水晶娱乐宫找小姐,结果被起凤街派出所那群有眼不识泰山的狗腿子们逮了。你又不好意思亮出自己的身份。结果一个姓朴的拿五千块钱救了你的急。”何仁腾地下站起身,脸白了,“朱玲,你他妈的是狗。”朱玲抿了口酒,浅浅笑道,“我是母狗,你是公狗。我们是天生一对。喏,这里是你在派出所的审问笔录。你可真逗,说自己姓嬴,怕别人不懂,还解释是秦始皇的那个姓。姓嬴也罢了,又名棍,谐音是淫棍吧。你胆子真大,竟然拿堂堂国家机器开玩笑。”何仁有些哭笑不得,昨晚的荒唐之举竟然全给她瞅了一清两楚,“妈的”,妈了几声,想不出别的词,伸手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朱玲,你到底想干什么?”“不干什么啊。人家见你一直不打电话来想你呗。”朱玲继续笑,“那贝壳身材真好,玲珑透剔,凹凸有致。我见犹怜嘛。不过,似乎是罗敷有夫了吧。勾引良家妇女,万一她老公知道这回事,你说他会不会找你拼命?”“那个几榔头敲下去也放不出一个屁的家伙,他敢!”何仁放低声音。酒巴里的几个人已朝这边望来。“是啊。你是堂堂政法书记何大书记的独生公子呢。”朱玲又帮何仁斟好酒,“喝一口,别这么大火气,伤肝伤胃。我可不希望自己刚嫁过去,老公却是个残疾人。”“姓朱的,我们不就上过几回床?你就被我干出了爱情?这么欠操?要不要我从街上牵条公狗来?”何仁有些口不择言了。“或许与爱情无关。”朱玲的脸色微微红了下,“我也没有法子,谁让你爸正在整我爸呢?有关身家性命,美人计当然要派上了。”“臭婊子,你咋不去勾引我爸?关我屌事。”何仁都恨不得一下就掐死眼前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朱玲幽幽说道,“你爸不上勾。人家没法子嘛。只好找他的独生公子下手了。你不娶我没关系。帮我在你父亲面前美言几句,并把利弊一一分析清楚。告诉他,朱家没这么好惹。这里还有个红包,你爸退回来的,你帮我给他老人家。大家都是在发共产党的财,何苦硬要把人往死路上赶。”朱玲从坤包内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推过去,“何仁,你怎么骂我都成。这个忙你一定得帮。”“我为什么要帮你?何况我爸又什么时候把我放在过眼里?”何仁不无讽诮地说道,这红包确实厚,怕是不少于十万。“不为什么。你帮了我这个忙,我就是你一条狗,随叫随到随便玩。你爸会听你的话的。他舍得自己的独生儿子么?至少你还可以帮忙把他手中的那份案卷拿出来。”朱玲说。“我为什么要帮你?莫非你拍下了我们做爱的镜头准备以此威胁?”何仁又重复了一次,冷冷地笑。手中的葡萄酒已经没有了滋味。“我求你。所以把话全摊在桌上。如果说错什么,你别见怪。我现在确实走投无路。”朱玲苦笑了声,“别人瞅着我风光,谁又知道我心里的苦?”“又是硬,又是软,又是红包,又是美人。朱永财调教出来的好女儿嘛。”何仁放缓语气,“朱大小姐,你太高估我了。就算我想帮你,也没法子。我爸那是茅坑里的石头,软硬不吃。”朱玲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世上没有不吃饵的鱼。你放心,不会伤害你爸一根毫毛,只是想让你爸有机会看一看水的深浅。现在检察院正盯紧我爸,不大方便出面,所以想让你牵个线,我提供一些材料给他看。”“就这样简单?”何仁耸耸肩膀,“有必要这般大费周章?”“是的。若你觉得行,不妨再表个态,说这些年你一直从我这里拿钱。”朱玲又从坤包里拿出个红包,“这些你先拿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何仁笑起来,意味深长,“这钱我不敢拿。烫手。呵呵,你太小觑了共产党。公检法再加上反贪局、纪委这几套班子运转起来,齿缝严实,丝丝密合。就算我爸闭起一只眼,恐怕事情也不好解决。”“你放心。朱家在这个城市经营的年头也不短。”朱玲淡淡地笑,拿起桌上那一叠审讯笔录,“原物奉还,留做纪念。”“你爸的事我听说过不少。枭雄啊。听说白鹤日化正在筹备上市?”何仁的目光转向窗外,“朋友一场,我顶多帮你牵下线。结果如何,看你的造化吧。”“感激不尽。”朱玲的眉毛跳了下。“你怎么向我表示诚意?钱,身外之物,我不稀罕。”何仁说。“你需要我做什么?”朱玲低下头打量手中的高脚玻璃杯。“脱光衣服给我看看。”何仁轻轻地说。“就在这里?”朱玲仰起脸。“是的。”何仁微笑起来,“如果你认为这是无法承受的羞辱,可以拒绝。”朱玲深深地望了一眼何仁,没再说什么,手伸入领口,拽出一条绣花蕾丝胸罩,放在桌上,又看了何仁一眼,起身,翘臀,腿上勾,手伸进去,扯出红色半镂空镶花边的内裤,继续放在桌上,又再瞧了何仁一眼,手往后背伸去,正准备解开钮扣,何仁叹了口气,“不必了。坐下来吧。我很好奇,有这个必要吗?在我记忆里,你应该是一个钱财粪土的女人。别人我不清楚,你以‘莫文随’的名义可没少往希望工程捐钱。”“他是我爸爸。”朱玲停下来,面无表情。雨点在窗户玻璃上蠕动,样子与人脸上的泪痕差不多。酒里里充斥着一股暖味的气息。裹着铁丝的向日葵从灰色的穹顶里垂下。Open的拍子撞在古朴嵌有花纹的松木门上,回旋着散开,几个年轻男人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玻璃茶几上的胸罩与内裤,又匆匆移开。没人说话,没人抽烟,酒巴里只剩下男人滚动的喉结与女人寂寞的嘴唇。何仁望着窗外低声说道,“有人打架了。”“是的,有人打架了。”朱玲点点头,重复了一次,忽然笑了,“黄飞鸿的招牌动作佛山无影腿。这男孩有够疯狂。”“你知道我为何要帮你吗?”何仁说。朱玲咬了咬唇,“为什么?”“不是因你有孝心。那是狗屁。而是因为你足够疯狂。”何仁顿了下,说道,“我喜欢疯狂的孩子。他们喜欢剃光头发,染绿,在半夜里,沿着冰凉的街道走来走去,把空空的易拉罐踢得当当作响。他们鼻子上穿着铁环,手里拿着砍刀,每说一句话都要骂上一句你妈逼,他们的目光迟钝而疯狂,能毫不迟疑把自己的血液涂抹在墙壁上。他们还会在那时翘起屁股对着天空放出一记响亮的屁。他们让这个世界畏惧,因为他们无所畏惧。我喜欢他们,我也是其中一个。这个世界会因为疯狂而变得有趣,也会因为疯狂而更显仁慈。命运会把日子染得鲜红。灼热的鲜红在黎明与黄昏的头顶交替出现。这是我们的未来,在我们躺在母亲的血污里出生时便已注定。” [7]男人错(13——14) (13)青灰色的石阶上溅起蒙蒙水雾。水雾不停冲剧着一只没有脑袋的鸽子的尸体。雨水捋乱它的羽毛,露出胸脯上的一个小洞。空气中没有腐烂的味道,颜色也因为雨水而比几分钟前显得更有清亮。小语挪至石阶边,脸色青白。腿疼得厉害,小腿胫骨处似裂出一道大口子,几只看不见的虫子从裂口处爬入,大口吞噬着骨髓。小语颤抖嘴唇,目光投向石阶上,想说些什么,却又将嘴唇闭得更紧。石阶上还有条黄狗,皮毛未曾被雨水打湿半点,显得精神抖擞。那只鸽子的脑袋在它的爪下来回滚动。石阶更高处蹲着一个脸有刀疤的年轻人,看着小语,面无表情。“你能帮我捡回路上的那个包吗?我的课本全在里面。”小语仰起头,身体情不自禁地哆嗦下,这年轻人给人的感觉真冷。的士在街道上来回奔驰,路上却没有半个撑伞的行人。坤包已被风卷到离她约有十米远的一个舞厅前,里面隐隐约约传来歌声,是台语歌,爱拼才会赢。小语都以为这年轻人是哑巴加聋子了,年轻人突然开口说道,“你流血了。”他一说话,眉毛并没有像普通人般扬起,反而皱起三截,嘴唇也比一般的女孩子还要红,眼神却古怪得紧,里面没有半丝生气。小语低下头,咬了咬牙齿,“我知道。”“你知道什么?”年轻人的眼神不无讽嘲,猛地起身,跨下台阶,微蹲,左手从小语胁下穿过,右手箕状张开,在小语臀部一托,膝盖一顶,轻轻嘿了声,抱起小语,奔回台阶,放下,手又再指向水洼中的坤包,嘴里嘘了声,那条黄狗倏地窜出,一眨眼,就口叨着那坤包奔了回来。小语忍不住叫起来,“这是coco牌子的啊。”年轻人眼睛里的嘲意更浓了,没再说什么,卷起小语的裤管,手指在伤处两侧一按,小语倒吸一口凉气。“应该没什么大碍。”年轻人喃喃说道,忽然脸色一凝,三截眉毛分段竖起,脸上那道刀疤往上一跳,嘴角掠过丝狞笑,起身,疾步往前。一辆黑色奥迪正在舞厅门口停下。年轻人奔到车前,手中寒光一闪,那刚从车内钻出的中年男子的胸前便绽开出一大朵血花,一朵、二朵、三朵。这是拍电影?小语愣了。年轻人扬起匕首的每一个动作,那中年男人脸上每一丝扭曲的表情都是如此缓慢,如此清晰,时间似乎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卡住曲轴,变成了慢镜头。那年轻人手臂上的龙纹,那中年男人嘴角的黑痣……奇怪,中年男人嘴角为何还有笑意?刀戳在身上不疼?中年男人终于沉闷地倒下,倒在水泊中,像一大罐被打翻的红油漆。年轻人用脚拨了拨他的脸颊,吐了口唾沫,回过头,冲着小语咧嘴一笑,嘴里唿哨一声。小语来不及闭眼,身体便被一道黄色的闪电扑倒,几颗雪白的獠牙在眼前一晃,脖子处一疼,眼看就要被撕开,忽然又传来一声唿哨,身上蓦然一轻。我是死了么?小语的心一直向下坠去。天空低垂。一些铅灰色的寒冷的碎屑跌落下来。赵松爬起来,捂着头,戟手指向吴小南,嘶着声,说不出话。他的头盔已摔破了,东一片,西一片,血涌出来,像西瓜的汁液。“冻雨洒窗,东二点,西三点;分片切瓜,竖八刀,横七刀。风景无处不在嘛。”何仁望着窗外,打了个响指,笑道,忽然咦了声,“这不是晓德吗?”摇摇晃晃的朴晓德正从水泊中坐起身。“朱玲,我去外面看看。”何仁起身往外走去。雨还在密密地下,剪不断。整个世界都被这雨水浸得苍白。吴小南傻了眼,“朴哥,怎么是你?”雨珠儿从他鼻尖滴落,他攥紧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放开,刚想去搀,从楼上奔下来的梅娜一把推开他,尖声叫道,“你怎么打人?”跟在梅娜身后的丁振东耸耸肩膀,目光瞟向正大步从对面咖啡店里走过来的何仁身后,站在咖啡店门口的不是朱玲么?朱玲缩回身,进店里,拿了把雨伞,紧跑出来,雨伞撑在何仁头顶。这男人是谁?丁振东心里犯起嘀咕。“晓德,怎么回事?”何仁伸手拉起朴晓德。朴晓德苦笑着,回过头对梅娜说,“你先去檐边避下雨。”转身瞥了眼正在发愣的吴小南,双手一摊,“没什么,应该是一场误会。”赵松来劲了,“误会,我误会他妈。”说着话,腿就往吴小南踢去。吴小南下意识侧身避过,手在赵松脚跟处一抖,往上一托,赵松又跌了个狗吃屎。“这位小兄弟是空手道几段?”何仁笑起来。“你怎么还打人?”梅娜急眼了。“我没打。”吴小南指了指在地上哼哼唧唧的赵松,挤出一句话,“他骑摩托车撞了我的女朋友。朴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坐在后面。”梅娜望向朴晓德,目光中透出疑虑。何仁哈哈一笑,“撞了人,也不能动手打人。有事好商量嘛。仗着学过拳脚就以为自己真是一只螃蟹了?不大好吧。”“他还跑。”吴小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朱玲却扑哧下笑出声。丁振东眉毛一挑,眼神在何仁脸上停留了半秒,打了个哈哈,“大水冲了龙王庙,来,咱们上楼说话,别搞得一个个都成落汤鸡。”吴小南脸色一变,抬起头,的士已不见踪迹,“朴哥,我女朋友还在那边,我去看她。对不起。”吴小南撒跑往回跑。雷声似辆载重汽车从天空驶过,雨丝似车轮底下扬起的尘埃。“跑这么快,会得肺结核的。”何仁笑着骂了声。梅娜与朴晓德面面相觑。丁振东望向朱玲,“朱小姐好。”不远处传来警车凄厉的鸣笛声。朱玲的身子微微颤了下。赵松铁青着脸,爬起来,望着吴小南远去的背影,抬腿想追,望了眼自己车壳裂开的摩托,又看了看朴晓德,犹豫着,嘴唇翕动,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14)夜幕拉下,滤去白日里的各种颜色。被雨水洗过的道路被灯光映出一抹青白,树的影子就在这青白里簌簌发抖。警察已经走了,吴小南默默地站在床前。小语没看他,失神地望着窗外,耳朵里满是轰隆隆的声音。窗外还有堵黑色的墙,沿着墙底一直往前,再拐过弯,就是太平间,那里盛满死去的人。人死了是鬼,鬼死了是什么?氤氲的水气钻出墙缝,兜过几个圈子就再也看不到了。小语收回目光,仔细地瞅敷在腿上的石膏,僵硬的,不能动弹,爱情也许就是这样,被喜怒哀乐,准确说,是被每个人的个性紧紧包裹。“小南,你回去吧。”“不。”吴小南搓着双手。该说的话似乎已然说尽,只能是沉默了。小语摊开双手,低头看着。手并不大,薄,软,纹细如乱丝。曾有个看手相的说,她手上有桃花煞纹,并煞有介事批了几句偈语“桃花煞现爱奢华,即爱贪杯又好花。情性一生缘此误,中年一定不成家。”偈语的意思甚是浅白,讲她爱奢华,问题是哪个女孩子不爱呢?花,她倒也喜欢,酒却是不喝。她觉得这偈语十有八九是诳人的,不过,她还是特意买了本《麻衣神相》来按图索骥,可始终找不到这个桃花煞纹。也许这煞纹是烙印在心里头的。灯光忽悠悠颤了下。小语伸手托腮痴痴地想着。脸上的泪痕早已被医院里福尔马林的药水味舔净。这些泪痕,吴小南是看不见的,就算他看见了,或许会认为这只是眼球疲劳时自动排出的分泌物。“你回去吧,不早了。”小语又说了一次,心里愈发恍惚。声音嘶哑得很,不含有水份。她凝视着吴小南的影子。他的影子正被床架折叠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有太多锐角,却没有一条值得依赖、可以依靠的直线。他还是男孩,不是男人,还不明白爱是怜惜,是首先扶起所爱的人。他的爱除了荷尔蒙在作怪外,恐怕就是发泄了,就像……对了,不是发泄,是排泄,排泄出体内毒素,就像市面上现在非常畅销的云南盘锦出品的排毒养颜胶囊。什么时候自己也要去买几盒去。小语脸上露出笑容,应该是苦笑,呛得她连续咳嗽几声。“警察没说什么吧?”吴小南想去拉小语的手。小语推开他的手,又咳了几声。别说买荔枝罐头,就连倒杯水他也不曾想到。他所在乎的从来只是他的感受。小语仰起脸,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吴小南,没再说什么。“小语,对不起。我真没有想到后来会出那样的事。全怪那骑摩托的兔崽子。我追上去了,狠狠揍了他一顿。”吴小南不无懊恼地说道,继而又眉飞色舞,“我就这样跳起来,一脚踹去,简直比黄飞鸿还要黄飞鸿。”这些话小语都已经听过?次,耳朵里的茧连绿毛都长出来了。小语躺下身,头缩入床单里,一些酸涩的液体又咕嘟咕嘟冒出来,拼命忍住。“你怎么了?小语。”吴小南停下手中的比划。“有点累,想歇歇。我妈马上会来,你不必担心,回去吧。让我妈看见你在这儿也不大方便,好吗?”小语的声音有了些哽咽,吴小南显然没有发现这点,犹豫着,用手去拨弄小语的头发,还是点点头,“哦,那你歇吧。没事的。我回去了。”吴小南走了。又过了几分钟,紧裹着小语的床单开始抖动,越来越快,并伴随着低低的呜咽声,猛地一下被掀开。小语挺直身,泪珠先是在眼眶处闪了下光,被睫毛迅速挡回去,但更大的几颗又争先恐后地涌出,跌落。床单上多出几团水渍,最初是几个惊叹号,过了一会儿,多出几个疑问号,然后是句号、逗句、省略号。很快,膝盖处的那一块床单似从水里刚捞起来。小语捂着脸失声痛哭,一直压抑在喉咙里的悲声终于痛快淋漓地奔了出来,她伸手去拽床单试图阻止这哭声,手指已经不听大脑指挥,将床单拧着,越拧越紧。“妈……” [8]男人错(15——16) (15)朴晓德心里那个别扭劲用老虎钳也拧不回来。他刚送梅娜回去,一路上,梅娜就没露出个好脸色。路两边的霓虹将湿漉漉的街道染得姹紫嫣红,朴晓德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影子与梅娜的影子重叠起来,可梅娜不是放慢脚步就是加快步伐。这真是月亮惹的祸。淡淡的歌声从一家叫“倾情”的音像店里飘出,挂在海棠树的叶尖,一滴滴往下坠。“小娜,这事真不怨我,我叫赵松停车,他不听,反而加速,我总不能从车后座蹦下来吧。”朴晓德摘下片叶子,握紧,将它揉碎。梅娜撇过脸,没吭声,专心致志用脚踢路上的一块小石头。“小娜,你就开口说一句话吧。不会死人的。”朴晓德再也没忍住,一脚踢飞石头,拽起梅娜的手,“我向毛主席宣誓,以后,再也不与赵松这样的人渣来往了,行不?”梅娜停下脚,抽完手,若有所思地望向前面的网吧。一个和尚,年纪不大,眉清目秀,正探头探脑往网吧里瞧。网吧旁边有间发廊,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对面坐着,隔着贴有花纹的玻璃门向外使劲招手。梅娜走下人行道,朴晓德赶紧跟下去,“那是我同事的女朋友,明天我去向她道歉,这总行了吧?”朴晓德哀叹了声,都恨不得拿脑袋对准滚滚车流中的其中一辆撞过去。美女就是美女,真难侍候。他拐过身,走到梅娜外侧,继续说道,“小娜,你这是生哪门子气?就算绑上刑场执行枪决,那也得有份判决书吧。”“我知道。”梅娜挤出这一点牙膏后,抿紧嘴。“你到底在想什么?天哪,我不活了。”如果说女人心是海底针,那美人心铁定就是那针上的针眼。自己穿得过去吗?朴晓德在肚子里把赵松、吴小南的祖宗十八代都依次骂了个遍。“闷。”梅娜牙缝里又漏出一个字。没话说了。天地万物皆生自于混沌,所谓混沌也就是这个闷字。闷气、闷棍、闷葫芦……这个闷字瞅起来真是陌生得紧,好像什么意思都没有,又似乎所有的味道都全在里头。朴晓德老老实实低下头,琢磨起这个闷字的笔划,渐渐地,这个闷字在他心里也凝成结,锤不烂,刺不穿,劈不开。送梅娜回家后,朴晓德径直去了“继续酒吧”,这是他过去常去的一个地方。没有改变,酒吧的格局一如往昔般简单,室内方方正正,没有在螺丝壳内做道场的小家子气,舞台、吧台、四周散落着令人舒舒服服的旧式藤椅。东边的角落还摆着一架钢琴。吧台上几个暗红色的打击器零散地摆放出一个弧度,与天花板上那幅巨大的黑白相片遥遥呼应。相片里的男人在吹着小号,看不清头颅在哪里,那条粗壮的满是汗毛的手臂与那支发亮的小号占据了相片的大部分。没有其他繁琐的装饰了。朴晓德放轻脚步,长长地吁出口气,靠近吧台,打了个响指,“来一支深水炸弹。”酒保换了个满面络腮胡子的男人,头发蓬乱,脸上的笑容近乎狰狞,冲朴晓德点点头,模样活像一个原始部落里来的巫师,各种颜色诡异的酒在他的手指间暴出一长串火花,令人眼花缭乱。“第一次来?”男人的声音有些粗鲁。朴晓德摇摇头,接过“深水炸弹”,目光却为旁边一个手中正拿着一瓶金东尼酒的女孩所吸引。酒已喝掉大半瓶,女脸正胀红着脸在吹一个汽球,汽球是粉红色的,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炸开。朴晓德挪了下身子。这酒朴晓德在未认识梅娜时喝过,喝下去不要三分钟,五脏六腑就似要翻滚起来,等酒力发作,人差不多就成了一只在沸水中的虾米,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现在流行喝这酒了?”朴晓德吹了声口哨。“千金易得,一醉难求。”男人嘿嘿笑了声,又忙活开。人们或许都是这女孩子手中的汽球,迟早会有炸开的那一刻。朴晓德闷闷不乐地呷了口“深水炸弹”,幽蓝的火焰在胸腑间漾开,咝咝地响。人其实真是活在一张平面上,并被时间任意蹂躏,画成奇形怪状。人所能做的,也就是试图通出某种途径,去找出一些意义,来拉开其纵横,但这只是幻觉,厚度并不存在。任何生命都没有真正的厚度可言。所谓空间只是让时间在某一点、某一刹那露出容颜的显影水,它是时间的一部分。朴晓德胡思乱想着。那女孩忽然走过来,端详着他,嘶声叫了句,“睡醒,你是我的睡醒么?”朴晓德吓一跳,没敢吱声,女孩香滑的身体滑入怀中,但还没等他从这飞来艳福中回过神,女孩已杏眼圆睁,打个酒嗝,反手一巴掌,叭,“你不是睡醒,你是王八蛋!”女孩推开朴晓德,干呕着。那络腮胡子皱眉从吧台内转出,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拎起她,“小姐,卫生间在那边。小玉,你来一下,带她去。”一个猫一样的女人蹑步走近吧台,嘻嘻地笑,牵起女孩的手,往里走去。朴晓德捂着火辣辣的脸,妈的,做女人就是好,想往男人脸上甩巴掌时,只需假模假样灌上几口酒,男人还不能还手,否则就是没风度,真是郁闷无比。那络腮胡子却笑,“哥们,不好意思,这杯酒算我请你。”“这哪是喝酒?是自虐。”朴晓德嘟囔着。“人若没有一点儿自虐的精神,上哪去寻找快感?”络腮男人的嘴咧得更大,门牙缺了一个,这让他粗旷的脸显得有些搞笑。“是啊,也就只能欺负自己,自己变着法子来折磨自己了。”朴晓德耸耸肩膀。那个睡醒是什么人?名字古怪得紧。一个人若刚刚睡醒,眼角定糊满眼屎。朴晓德的目光落在一个正推门进来的女人身上,吃了一惊。这女人像从一副浮世绘中走出,除了没穿和服,整张脸与日本那种传统艺伎一模一样,妆抹得极浓,一袭黑裙,勾头,迈着碎步,往酒吧角落里的那架钢琴走去,打开,叮叮淙淙弹起来。“咦?”朴晓德有些好奇,“这妞挺狂野的嘛。”络腮男人从瓶瓶罐罐中抬起头,“熟客。周末准来。你算赶了巧。”“这曲子听起来不赖嘛。”朴晓德笑道。“水边的阿狄丽雅。”琴声淌来,像女人葱玉般的手指在眉心处轻轻一点,指尖还沾有一粒月华。朴晓德激凌下,坐直身,眼前似有个曼妙女人正赤足站在海潮边,撩去身上的层层轻纱。看不见她的容颜,只知道那是世上从未曾有过的美好。他屏住气息,两眼瞪大。蓦然间,那海潮已竦然而立,呜咽着,似有了无穷无尽的哀伤。这哀伤是如此神秘,又让人目眩神迷,微微泛着黑光,在浑圆如镜的月下,伸出它那笔直的手,指向那心灵深处。紧裹在心灵外面的血痂与硬壳在此刹那,便若阳光中的积雪,开始一丝丝融化。绸缎般丝滑的音乐覆盖在屋子里的每一个细节之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声悠悠散尽。朴晓德缓缓睁开眼,那女人已经不见踪迹。“请来的?”朴晓德没头没脑问了声。络腮胡子这才似从梦中惊醒,“怪女人。弹完就走。有人打赌一千块钱请她喝杯酒,她却从未赏过谁的脸。”“每次都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是的。”“下周六还会来?”“周六一定。其他时间偶尔也会来。看运气了。每次来的服饰都不一样,可以领导时尚潮流了。”络缌胡子说着话,差点打翻手边的酒瓶,骂了声,“妈的。”朴晓德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骂了声,“妈的。”身体微微地发起烫,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朴晓德想了想,拨通吴小南的手机,“小南,我在‘继续洒吧’,过来耍耍?”“朴哥,下午真对不起。我没看清是你。”“这都怨我那朋友。酒桌上认识的狐朋狗友。我赶着去接梅娜,路上遇到他,想搭一下车,没想这小子没一点人性,叫他停还不肯停。”朴晓德解释着,“你女朋友没事吧?在哪间医院?我明天去看看。”“没事,朴哥。”吴小南的声音低沉下去,“白鹤的朱永财被人用刀捅死了。小语就在案发现场。就在我追你们的时候发生的。”“朱永财死了?”“小语也差点被那个凶手杀死了。”电话那头吴小南的牙齿似在打颤。“凶手逮着了吗?”“没有。警察问过小语大半天。小语说她当时吓傻了,什么也记不得。”“那就好,那就好。就算记得也要当自己记不得。”朴晓德搁下没喝完的酒,“小南,我现在就去看看你的女朋友。这事实在糟糕。你怎么不陪在她身边?”“她妈来了。”“哦。”朴晓德咽下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女朋友出事了,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思呆家里头,真是年轻无畏。朱永财死了?谁干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朴晓德脸上有了丝笑容,回过头,“再给我来一支金东尼。”朴晓德弯腰捡起地上那只粉红色的汽球,奋力吹起来。(16)几颗寒星在天空中踉踉跄跄,耍着醉拳。天空是弯曲的,粘稠的夜色粘满这个椭圆,像一只巨大的眼,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三间九界,并不时发出冷冷的笑。风灌入朴晓德脖里,吹进去,又再吹入五脏六腑,拨弄他心底那团郁闷。这郁闷已被酒精浇过,生出牙齿,弯而且尖,撕裂开身体里的每个细胞。眼前点燃一盏盏黑乎乎的火焰。朴晓德跌跌撞撞从地下人行通道走去。穿过通道,拐过时代商场,再走过交行那幢高楼,这就是回家的路。风越来越大,像几十棵被伐下的大树,无数根须、枝桠在长街上来回拖动。它要绊倒谁?脸上阵阵生疼。朴晓德一脚高,一脚低,弯腰行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酒意不断上涌,仿佛要携带灵魂窜出肉体这躯壳。头顶百合穴处似裂开道口子。一切都是这样沉甸甸,并且有着犬牙交错的痛楚。灰色的礁石布满每一个忽明忽暗的地方。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还不肯熄灭的霓虹折射出的光影,像巴掌狠狠扇在脸上,提醒那些哭着喊着要自取其辱的人们。朴晓德蹲下身,搀住路边的垃圾筒干呕,嘴里溢满苦水,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朱永财死了?王八蛋终于死了。朴晓德喃喃自语,他躺在地上的影子被光线切割成首尾两截。他一屁股坐下,那些原本以为已经遗忘的事情沿着石阶钻入尾椎骨,蓦然间化作柄大锤,当胸重重一击。他的初恋是被朱永财葬送的。他爱了整整四年的她,自毕业后去了白鹤集团后,就迅速爬上朱永财的床。而他仅仅只碰过她的手,吻过她的唇,还不曾触摸过她的胸脯,因为她说,女孩子的胸脯比钻石还珍贵。“甜儿,你好狠啊。”朴晓德用手捶头,望着箕踞在夜色深处那只看不见形体的猛兽,狼嚎。他最美好的时间全都一点不剩地给了她。她拿走了他的许多,却只给他留下现在这些比玻璃碎碴还要冰凉尖锐的记忆。为什么会这样?又为什么不可以这样?“钱是真的,情意是假的。整个世界,甚至于人,都是由微粒构成的。情意可以拿到天平上称么?阳光还有重量呢。你说你爱我,你就得拿出行动来。行动就是买宝马住洋房。你能吗?就算你以后能,那也是将来,而人是活在现在。”她没说出这些话,眼神却告诉了他。这无可厚非,钞票原本就有着刀的形状,当然可以劈断情丝,斩开乱麻。只是甜儿你为什么又要去死呢?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就不疼?你不是一向爱清洁干净?为何要死得这般惨烈?真的,我没有骗你。那么多苍蝇就叮在你身上,嗡嗡地飞。你死了,它们却兴高采烈,因为又有了新鲜的食物,所以要亟不及待地举行盛大的宴席。甜儿,你真傻。你想死给谁看?除了我,没有人会为你心疼。这是个吃人的世界,人吃人根本就不眨眼。甜儿,你太傻了。为什么你站在高楼上时就不能往后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成语你是知道的啊。甜儿,我不恨你当初的选择。选择只是句诳语,弑父娶母的人不管去了何处,仍然要兜回神的诅咒中。甜儿啊,我只恨你为何要去死?否则也你可以看到朱永财这畜生今天的下场了。你知道吗?他被人捅了三刀,刀刀都刺入心脏,别人都说是职业杀手干的,手法干脆利落。朴晓德爬起身,目光迟钝,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扼紧心脏,黑色的,忽地一跳,四肢忍不住哆嗦起来,脑袋里升腾起一团蘑茹状的烟雾,来自灵魂最深处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可闻,“你真不恨吗?你恨的。你刚才是在伪装,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你恨她,她是个婊子,不,是比婊子还不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霍小玉生死酬情郎、王朝云患难随东坡、苏小小西泠桥畔情悠悠。有气节的女子多得是。你的甜儿只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罢了。有必要这般难过?你所难过的仅仅是自己的自尊心受损。你并不是为爱情难过。你的爱早忘了她,你不是爱着梅娜么?”“你是谁?”一口秽物终于喷出,朴晓德嘶着声,脑海里那些浆糊状的东西渐渐透明,几块灰色的影子在里面明灭不定。“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在梦里没看见过我吗?你看见过的。只是当你醒来后,你就把我忘了。你从来就不敢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害怕别人发现你的丑陋,所以你要藏起我。只有我才了解你,你想杀人,想放火,想把狗屎糊在这世上每一个人脸上。你想的。你看,你的手都在颤抖。”“你放屁。”“只有死人才不会放屁。放吧,把自己体内的愤怒放出来吧。你压抑了太久,你一定要学会放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放,轰轰烈烈地放,放他一个天晕地暗,放他一个海断石烂。”“滚开。”“滚不开的。我就是你。只有我才能拯救你。你看,那些隐藏在窗帘后面的孩子正凸着眼睛,宛若死鱼,他们渴望有人扯下帷布,为此他们将毫不犹豫地践踏过母亲的胸膛。”“你给我滚远点吧。”朴晓德扯着头发,捂着耳朵,但那声音依然在脑袋里嗤嗤冷笑,“你躲不掉的,我就是你。扼紧我咽喉的只会是你。你的头发是我上吊用的绳索。你的眼睛是我自杀时的弹药。你的牙齿正在啃咬着我的心灵。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把你吊起捆好,用那尖锐的小刀与锋利的火焰剜出你的心脏,放在苍天之下,任鹰隼啄食。这是生命的本能,这就是活着的意义。这是一场庄严的祭奠。人生而有罪。没有什么可以成为头顶的明灯。宗教以及其他早已被诅咒。我们只能诅咒自己。来吧,让我们自己鞭挞自己,一起在血肉模糊中呻吟吧。”朴晓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呼,他跑过来,越跑越快,像午夜的一缕幽魂。楼梯,还是楼梯,长长的楼梯,石阶、废纸、空瘪的易拉罐、沾在地上的口香糖、痰、粗糙的墙壁、让人透不过气来一直摇摇晃晃并开了裂口的世界、褐色的砖头、生满铁锈的下水管道、香蕉皮、会旋转的通红的灯光……朴晓德一脚踹开地下通道里公共厕所的门,头刚凑到水笼头下,还没拧开,脚底一绊,身体再也不能保持平衡,摔下去。他的嘴唇立刻碰到一个温软的东西。是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赤裸光滑的女人。朴晓德的手正撑在她乳房上,脑海里那片透明的浆糊顿时砰地一声响,无数光线急剧收缩、暴裂,下腹处一股粗壮的火焰刹那间就已灸痛神经。脸庞扭曲。眼前跃出金色的星星,眨眼,化成头长有獠牙的野兽,闯入胸口。朴晓德的嘴角涌出白沫,一把扳开女人双腿,手上已摸到一滩粘乎乎腥臭的液体。“被强奸的女子?”朴晓德的身子僵住了。脑袋里面那个恶魔声音终于潮水般退去。自己刚才是怎么了?这女子是谁?朴晓德翻身坐起。 [9]男人错(17——18) (17)镜子在眼前晃动,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眼里布满血丝。秦愿搁下手中的笔,揉揉太阳穴,凝视镜子。镜面上慢慢漾起波纹,心倏地被某种物体扯了下,慌得厉害。他赶紧端起桌上的水杯,水滑入咽喉,冰凉的,呛得他立刻咳嗽起来。什么东西正迅速地从身体里流逝?手脚麻痹,一阵乏力。秦愿把目光投向四周。墙是雪白的墙,一尘不染。两个茶褐色的书柜倚墙而立。书柜里的书从左至右排列整齐。书柜上方那架挂钟里的机械娃娃已将指针扳向凌晨一点。贝壳怎么还没回家?秦愿起身往卧室奔去,没有人,被子叠得棱角分明。阳台上没有,客厅沙发上没有,卫生间里没有,厨房里没有,门后面也没有。明晃晃的灯光让他的影子变得仅有寸许长。秦愿愣在屋子中央。一股莫明其妙的恐惧猛地窜出心房,泌出皮肤,嗖嗖地响。他想了想,飞快地拉开所有的衣柜、抽屉、储物箱,然后抬起头看天花板,并扯开每一块窗帘,还是没有。秦愿咽下口唾沫,定定神,开始拨贝壳的手机。几个小时前他拨过,对方已关机。但现在仍然关着机。贝壳,你上哪了?怎么连电话也不打回来?全身的毛孔仿佛已然炸开。屋子里的温度瞬间就已似近到零度。好像某种令人毫毛倒竖头皮发麻的东西正靠近脑后,张口血盆大口。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而往窗外望去,一幢幢楼房似永无穷尽,黑色的,偶尔泛出光亮,像死去的人正排着队依次走过,眉毛垂下。世界是一具僵硬了的尸体。风突突地吼,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辨不清方向。皮肤上跳起一粒粒鸡皮疙瘩,秦愿忙用手去按,越按,它们跳得越厉害,越跳越快,最后整个心脏仿佛也要跳出嗓子眼来。楼房像要倾塌下来,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急速旋转,漩涡越来越大,让人忍不住发出呻吟,可这呻吟的声音转眼即被漩涡吞噬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也没有剩下。秦愿弹簧般蹦起,不敢再在屋里多呆一秒钟,穿好鞋,出门,飞奔而下。没有灯光映耀的灌木在黑夜里丧失了形状,被夜色压扁,并挤出肚肠里浓稠的墨汁。广场中央那个钢制雕塑也成了一张平面,让人觉得它的存在完全属于居心叵测。风呼呼吹来,卷过某个仍不肯熄灯的房间的窗口,掠来一阵细微的歌声,“秋风不停哭,红尘实在苦。纵有欢乐时,屈指亦可数……”歌声被风扯碎,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忍不住要竖起耳朵去听。妈的,这么晚了,还要鬼嚎。秦愿打了个寒颤,脖子缩入衣领,继续向前跑去。贝壳,你在哪里?时间与空间就像一扇石磨的双面,风推动它。一切都在滚动,滚成球,但仍逃脱不掉被辗成齑粉的命运。秦愿跑着,喉结滚动,眼帘处不时滚过一串串荧荧绿火。那是狼吗?匿伏在灌木丛里几盏不肯熄灭幽绿的灯光让他有了些恍惚。他曾赤手空拳与一匹野狼对峙过。那时,他正是少年,去同学乡下老家玩。吃完晚饭一个人逛去屋后,走着,走着,就看见山坡上那条毛发耸起的兽,刹那间,浑身一激棱,魇住了。山里面虽经常有各种野物出没,很少有狼。也许那并不是狼,只是一头被山林野化了的狗,可他当时却清清楚楚感受到,只要自己一转过头,这头凶兽便会若闪电击来,一口咬破自己的喉咙。那天的月色好大,狼咧出雪白獠牙,月色在牙齿上闪耀光芒。他捏紧拳头,不敢眨眼。一人一兽,在阵阵松涛间,默默对视。风在松中浮,风在松中沉。月光似海,他与它的影子就似大海里两条绞杀着的鱼,左纵右跃,横跳竖扑。汗淌下来,牙齿咯吱咯吱直响。脊梁椎里的骨髓似乎被某种东西一丝一丝抽了去,手足渐然发软。他慢慢弯下腰,目光盯紧那狼,从地上拣起石块,握在手里,一步步朝狼走去。“面对狼,千万不要背转身想跑,越跑,越会激起狼的凶性,被轻易追上、吃掉。要勇敢面对,纵然万分恐惧,也得挺直身躯。”也不知怎的,也许是年轻的血性吧,他当时真的听见脑海里传来的这个现在思来不无矫情的声音。那狼吃了一惊,往后退几步,蓦然仰天长嗥,身躯一闪,没入荒草。脊梁上一阵冰凉,手指已被手中的石头割出口子。他把伤口凑至嘴边,吮吸着鲜红的血,也不转身,一步步倒退着走,走了几百步,回过头,往村庄里疯狂地跑。狼是要吃人的,因为它饿。城市也会像狼一样饿吗?自己现在还有幼时的勇气?只能是苦笑。秦愿用袖子擦嘴,他闻到了黑色中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如此浓烈,从地面泛起,像一片色彩斑斓的毒蘑菇,一下子就铺满整条街道。一辆警车呼啸着急速驶来,撕开不远处的黑暗,驶过他身边,又飞快地没入远方的黑暗中,发出蟋蟀一般轻轻的鸣叫。秦愿停下脚步,刚开始被屋里那股没来由的恐惧所扼住的心脏渐渐地恢复正常跳动。这么大的城市上哪去找贝壳?贝壳又非小孩子,不认得回家的路。自己为何不在家等着,干嘛跑出来?难道这世上真有……鬼?秦愿打了个喷嚏,赶紧弯腰对着头顶三尺鞠了个躬。老人说,这平安苑当初就是一片坟场,野草过膝,乌鸦蔽日。据说当年曾红极一时的某名妓也葬在这里。那名妓死得惨,被日本鬼子糟踏了不算,还被开膛破肚。只不过现在住的人多了,就没谁再提起了。秦愿转过身,又往来时路上拜了拜。想想也可笑,读书时他还算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论者,现在年纪渐大,反而对那些子乌虚有的事多了些敬畏。或许这就是“四十不惑”的真正涵义吧。不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圣人曰,敬而远之。秦愿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刚才确实跑得太急。天上已没了雨,地上还是湿滑得紧。秦愿避开一个个小水洼慢慢地走。他仔细打量这个已睡死了的城市。宾馆门口还亮着灯,铺在石阶上暗色的地毯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杯泼翻了的红酒。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趴在柜台上的服务员,像几只小猫,嘴角残余着笑,挺可爱的。但娶回家,可爱恐怕得立刻改成可哀。如果说,结婚是错误,离婚是醒悟。那么,再婚哪是什么执迷不悟,完全是自寻死路。秦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贝壳的电话,仍是对方已关机。街道静寂无声,红绿灯旁跳动一些阿拉伯数字。空气里多出几丝甜味。贝壳。我的贝壳。秦愿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与贝壳相识的那一幕。也是雨天,不过,是在另一个城市。他在那城市的火车站准备换乘另一趟火车来这个城市。时辰还早,他就决定去附近逛逛。那是晚上,沾满春风的杨絮裹在微雨里,一团一团,在空中浮沉不定,被路两边的灯光映着,像一群刚孵出壳的毛绒绒的小鸡仔。他拐进一条小巷,两边房子的屋顶上长着草,不是很多,就那么几株,但每家每户都有。墙壁上爬满青苔灰藓。许多房子门口有月牙似的石块。几个撑伞的女孩不时地从被雨水洗得泛光的青石板上走来,有穿吊带裙裸着浑圆嫩藕般肩头的,也有穿素白裙子的,但无一例外,都穿着高跟鞋,敲得青石板咯咯响。现代与传统,古老与青春,结合得真他妈的相得益彰。他脑海里刚转过这念头,其中一个腰细腿长的女孩儿蓦然回头,眼波流转,嘴角似笑非笑,整张脸就似工笔小画,一个人浑像无瑕美玉。他当时真看傻了,“惊艳”这两个字就在身体里来回蹦跳,让他都快喘不过气。她真美。秦愿不是没见过美女,曹植写的那《洛神赋》他都能倒背如流。但这个女孩子的美让他在刹那间丧失了语言的能力。马艳红算什么?比起她来,只是烧火的丫头,许娟呢?心微微一痛。等到他醒过神,女孩已不见了踪迹。“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红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秦愿怅然若失。他又逛了一会儿,也许这世上真正的美都是这样若惊鸿一现吧。他安慰自己。但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火车上,却赫然发现在巷子里遇见的那女孩居然就在自己下铺吃着方便面。她也是来这个城市,也在这个城市工作,她是大学老师。她说她叫贝壳,宝贝的贝,乌龟壳的壳。秦愿望着这个眼眉如画、青丝叠云的贝壳结结巴巴。怪不得韦小宝看见阿珂时脑海里只有“我要死了”这个念头。他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整个人就像害了严重痢疾。他与她的对话是从刚才那条小巷开始的。她谈到一个城市的文化多半就沉淀这种小巷里。他渐渐地变得口若悬河,分析起一个城市的精、气、神。爱因斯坦讲的相对论那个通俗版的例子太对了,八九个小时的车程好像眨眨眼就到了。缘,妙不可言,以下的事自然就是顺理成章。与贝壳结婚后第三年,秦愿去了那小城,特意去找那条小巷,可惜再也找不到。到处是残垣断壁。一个个用石灰刷的大大的“拆”对着他怒目圆睁。他都有些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里,来回走了几遭,还是想不明白。他往走过身边的女孩儿脚下看去,再往她们脸上看去,上面蒙着厚厚尘土。高跟鞋都是变了形的,歪歪扭扭的。可能她们觉得这样走路有助于减肥?他感到懊恼,用脚踢着砖头瓦砾,发现那些青石板还在,心里有些欢喜,刚蹲下身,一只硕大的老鼠就从青石板与青石板之间的缝隙里窜出来。而等他怀着最后一点憧憬回到火车上时,下铺却是一个快要被风干,头上罩着黑纱的老妪。不管是什么样的美,都不会是生活的对手。日子就是这样。自己还爱贝壳吗?应该是爱,但已经与“惊艳”无关,掺入了亲情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液体。生活迟早要给每个人脸上都套上面具。秦愿吐出胸口闷气,那几个仍趴在柜台上的服务员的脸庞挺柔软的。人哪,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敢露出一点真性情。自己的那面具上早就是一脸口水。秦愿拐入小巷,心情好了些。小巷里有三四个年轻的男孩疾步跑过,嘴里正说着猥亵不堪的下流话。秦愿侧身避过,摇摇头,继续拨贝壳的手机,仍然是对方已关机。她的手机是不是掉了?贝壳若现在回了家,见自己不在,那可不大好。秦愿正准备往回赶,兜里的手机响了。(18)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是刚在“继续酒吧”弹钢琴的女子。是的,就是她。那袭黑裙已被撕碎,散落在布满尿渍、烟头、废纸的地上,漫出刺鼻腥味。昏暗的灯光啄食掉她脸上的浓妆。女人的嘴角高高肿起,额头爬着几条血色的蚯蚓,蓝色的眼影被血染得漆黑。眉骨开了裂,血糊糊的。整个人就活像一个被摔坏了的布娃娃,左腿屈,右腿挺。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另一只手的尾指似被人猛力扳断,与手掌形成直角。也许因为朴晓德刚才那下重压,女人冷不丁抽搐了下,喉咙里咕咕有声,血溢出来,流到头发上。“救命。”女人含糊不清地嘟囔,声音细微几至于不可分辨。她想睁开眼,血已糊住眼皮。她可能想伸手揉眼,手臂却像被折断的树枝翻到另一边。她呻吟了声,身子痉挛,突然,头一侧,脸凑到朴晓德鞋边。朴晓德的双腿弹棉花似的不住打颤,条件反射般立刻往后缩。女人的胸口有几绺长发,应该是从她头上扯下来的。乳房青了一半,紫了一半,上面还嵌有几处鲜红的牙痕。下腹部还有一个清晰的鞋印,是耐克鞋独有的花纹。这女人经受了什么样的殴打?舌头僵住,甚至连呼吸也窒息了,冷汗从头发根上渗出,朴晓德蹑蠕嘴唇,脸色比纸还要白。“别,别报警啊。”女人的声音像一声悠长的叹息,身体猛烈地战栗,眼睛缓缓睁开,咳嗽,嘴角又涌出几个块状血沫,语言流畅了些,“借电话给我用一下吗?麻烦你了。”朴晓德没再犹豫,屈膝向前,搀起女人,将她的头靠到自己胸口,顺手掏出手机递过去。“我按不动。能否帮我拨这个号码,1301234567。”女人梗着脖子,断断续续地说。秦愿的手机号码?朴晓德的脑海里嗡地一声响。这女人与秦主任什么关系?他拨通电话,拿着手机递到女人嘴边,心里顿时似打翻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秦愿。我贝壳。”朴晓德屏住呼吸,头发根根竖起。她就是贝壳?秦愿的老婆?朴晓德与秦愿共事三年,虽然早就知道秦愿的老婆叫贝壳,在大学教书,也一直与秦愿嚷着要去目睹嫂子的芳容,但没想到她这么美,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见面法。他的手忍不住哆嗦起来。“朋友开paty,晚上我不回来。你早点歇。”贝壳仰起头,眼角滚下泪珠,眼睛望向朴晓德,似乎要说什么。朴晓德赶紧挂断手机,脑袋里电光火石般已转过无数念头。这女人了不起。心里一阵恻然。朴晓德迅速脱下外套,裹在贝壳身上,“我送你去医院。”说着话,没等贝壳点头,起身托起她。她比树叶还要轻啊。朴晓德的心紧缩成一团。 [10]男人错(19——20) (19)秦愿差点把手机摔下水道里了,面皮青紫,额头青筋鼓起。妈的。他妈的。他妈的王八蛋。他妈的王八蛋孵出来的崽。枉自己为她担着惊,她倒好,吐瓜子壳似的吐出句不回家了就挂断电话。咦,刚才这来电号码不是朴晓德的吗?秦愿定睛看去,确实是朴晓德的。贝壳啥时认识他?这么晚他们还在一起?秦愿马上往回拨电话,朴晓德已关机不在。狗日的,明天非问清个子丑卯午。秦愿吐口唾沫,出了小巷。几个毛头孩子正聚在一扇玻璃橱窗下,见秦愿形影孤单,刷一下围上来,“哥们,借个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秦愿一大跳,忙抬起头。微弱的灯光下仍能隐约见到那为首少年嘴唇上一圈淡淡的茸毛。秦愿往后退了一步。抢劫?心中一念生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现在的少年人看多了《古惑仔》,以浩南、山鸡之类的人渣为偶像,一个比一个狠,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秦愿是亲眼目睹过那种本来只应该在电影里出现的砍山刀,短把、雪刃,寒光嗖嗖。那是去年在体育广场,据说某人抢了某人的“马子”,两伙少年起了冲突。秦愿当时与贝壳正在那津津有味地看刚做的莲花灯,那刀突然从某少年袖子里窜出,呼啸一声,砍落下一个血淋淋的巴掌。巴掌上的手指还会动,骇得他足足有半个多月不敢吃肉。秦愿挤出笑容,挤出干巴巴的声音,“兄弟。”“屌,谁是你兄弟?尿哪壶的?”为首少年伸手往秦愿胸口一推,手腕上露出只展翅欲飞的老鹰,老鹰旁边还镌有一个鲜红的忍字。“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情急之下,秦愿连《鹿鼎记》里康熙爷与韦小宝对话的切口都溜出嘴边。那少年一愣,抬手一耳光,“吱唔啥?傻逼。”秦愿没敢再吭声,尽量让目光平视,腿却不争气,筛起米糠。为首少年眄眼瞥着,狞笑一声,“软蛋。尿裤子的吧。”说话间已伸手从秦愿裤兜里摸出打火机、香烟、钱包、手机,见秦愿嘴角抽动,哈哈一笑,将钱包、手机、香烟又扔回秦愿手上,“就借个火。兄弟别吓得把屎拉裤裆里啊。”少年人发出哄笑。一个黄发少年哼起小曲,“傻逼处处有,今天特别多。”为首少年从怀里掏出烟散了一圈,点燃,深深吸了口,青色烟雾从嘴里喷出,又全部涌出鼻腔,一点也没浪费。为首少年极惬意地呼出口气,扔回打火机,“要不要来一支?”烟是春城,一块五一包,瞧少年的样子,莫非这就是传闻中加过那种料的烟?秦愿抖手接过烟,灯光下,这少年眉眼间隐隐透出一股凶悍,让人不敢正视。黄发少年旁边嘀咕了声,“黑手哥,走吧。”为首少年抬腿侧踹,“屌。去你家。”他穿的是耐克鞋,这种款式,一双得要四百多块。秦愿努力吸口气,挺直胸。不是抢劫。妈的。人吓人,吓死人。这伙少年真是没爹没妈没人管教。秦愿在肚里骂道。“走了、走了。”少年纷纷应和,眨眼已没入夜色中。秦愿望着他们的背影,摊开手,手上的烟已被揉碎。操他妈的。秦愿又骂了声。这一回他骂出声。夜更深了。偶尔几辆的士如同赶着去投胎的孤魂野鬼。遥远处,似乎还有几缕警车的呜笛声。不知从何时起,死去的城市竟然散发出一层说不清楚的蒙蒙光彩。天上的星多了几粒,路边的大小建筑多半都沉默地合上眼睑。秦愿走着,走着,心底便有了无名的烦躁。这躁动也许与贝壳的电话有关,也许与脸上那个仍在火辣辣疼的耳光有关,被腔子里的血液稀沥沥地浇,顿时就成了皮影戏里牵动木偶举手投足的那几根绳索。秦愿吼了声。不满意。中气不够充沛。又扯起嗓子吼一声,这次却倒像母鸡打啼。年轻不再,徒呼奈何兮。“红日初生,其道大光。河出浮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麟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秦愿默诵几句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暗叹一声,目光却为路边巷口泊着的一辆富康出租车所吸引。那车在打摆子,车厢一晃一悠,隐约传来女人的宛转娇啼,“喔……嗯……呜……ye……yes……”。叫声高低起伏,若行云,似流水,起转承合间着实韵味十足。昔武则天与如意君交,如八马滩于泥,声闻户外,使宫人鸣金以乱之。这妞的叫床声真能让人口鼻出血。秦愿的心一跳,乍然间已热了,热流往下,涌入丹田,下腹猛地一烫,双腿间那玩意儿已隐有昂然欲起之势。秦愿一惊,又一喜。自医院检查后,秦愿与贝壳的性生活的次数几乎可以约等于零。不是不能勃起,也不是不能插入,也许是审美疲劳,又或是因为心理障碍,偶尔的几次性生活味如嚼蜡,所带来的快感甚至还比不上撸一次鼻涕。他与贝壳在这大半年来确实是一对无性夫妻。他心里对贝壳不无歉疚,而贝壳似乎对此事根本不感兴趣,睡觉前两人相互一吻,便即分头睡去。性欲。自己又有了性欲?那玩意儿鼓胀得隐隐生疼。秦愿吃惊地看着裆部搭起的帐篷。耳边那女人的声音已急促起来。据说,现在许多小姐打车回家时是从不打开钱包,而是张开双腿以为车钱。又据说现在某些嫖客就好在出租车的后座与小姐干这个。小姐?旧时对未婚女子的称呼,而今却是约定俗成对妓女的称呼。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玉臂千人枕,朱唇任君尝。心脏泌喇喇一动,某种东西从灵魂深处撩起,瞬间已奔入脑后风府穴。小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昼伏夜出的生物?秦愿好奇了,这三十六年来,要说没摸过小姐的手,那是虚伪,但他的确没有亲眼目睹过哪个小姐裙内的风光。他弯下腰,凑过头想听个究竟,那女人已啊一声大叫,紧接着,车内飘出一句粗鲁的男声,“爽不爽?”女人似死了般,没有了声息。你爽了,我还没有爽。秦愿心里暗自咒骂着这个该拉去砍头的男人,赶紧拔腿开溜。那女人开始的叫床声却在耳边萦绕。语言起源于叫床。激情,而非获得食物,促使人们有了沟通的意愿。逼迫人类说出第一个词的不是饥渴,而是爱、憎、怜悯、愤怒。如果一个原始女人有了性高潮,自然会“爱”;没有性高潮,自然会“憎”;面对一个阳萎的家伙,她自然会“怜悯”,而遇到一个早泄的家伙,她当然“愤怒”。秦愿想起自己在网上阅读到的某篇文章里的观点,不禁微笑。网上世界,无奇不有,才子俊俏,层出不穷。关于性,曾读到的那几篇《性神话》倒也酣畅淋漓,掷地有声。秦愿往回家的路上奔去。得冲个凉水澡。(20)何仁撒完尿后,往脸上浇了把冷水,又困又饿。晚饭还没有吃。他与朱玲从丁振东那告辞后,去了“天上人间”,本打算吃完饭后,带上瓶红酒,就去哪开个房,做做床上运动,煅炼身体,岂料朱玲接的一个电话却把他拽到这儿。老天不开眼。吃饭的时候,他满脑子都还是前晚上那小姐口含红酒吸吮的技术动作与朱玲那对鼓鼓囊囊的乳房。可惜了那瓶百年张裕。朱玲这丰腴的肉体的香怕是这些日子没得尝了。朱永财早不死,晚不死,干嘛要凑到这时候死?他完全可以在他女儿学会那套动作之后再死嘛。现在倒好,人世间又多出一具行尸走肉,多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何仁嘟嘟囔囔地回到朱玲身边,坐下,闭上嘴。朱玲的脸色与医生身上的白大褂有得一拼。女要俏,一身孝。她现在的模样愈发楚楚诱人。何仁按捺下自己的心猿意马,握住朱玲的手。她的手冰凉。她已坐在这手术室外的塑料椅上发了足足几个小时的呆,目光涣散。若再给她身上糊上一层泥巴,准能摆入所谓的行为艺术展。何仁想着,脸上露出哀痛的表情,“人死不能复生。朱玲。”何仁其实很想说,让我们秉承死者遗志,化悲痛为力量,为社会主义建设前赴后继,想想有些搞笑,这话就只好藏在肚子里打转。肚内雷鸣,饥肠辘辘。何仁暗自埋怨起自己,若不想与朱玲搞一腿,又哪会有这等麻烦事?早就饱暖逞淫欲,趴别的妞身上了。朱玲啊朱玲,你死爸爸不要紧,我的肚子可正难受着。民以食为天,你爸的死还大得过“天”?没必要这般难过,这样矫情。反正他老人家总是要死的,该享的福都享了,该嫖的女人也嫖了,算是死而无憾。更何况死人总不能挡活人的道吧?这些句子在何仁心里来回晃悠,像杯子里的水,眼看要倾出,可他终究撕不下脸皮说一声我困了,我走了。他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下脸上酸麻的肌肉,继续哀伤地说着,“朱玲。凶手跑不掉的。”朱玲迟缓地扭过头,眼里蒙上泪光,突然,眼神里迸出一道凶光,一字一字说道,“我要剁掉他的手,挖出他的眼,剜出他的心。”何仁顺口接道,“对,用锤子砸烂他睾丸。”这话不对劲,自己真是满脑子的下半身词汇。何仁紧捏了下朱玲的手,安慰道,“警察已经出动,他开走了你爸那辆奥迪。到处已设卡堵截。我们的人民警察不是吃稀饭长大的。”朱玲没答话,愣愣地瞧着何仁,看得何仁的心就像井口的木辘轳一般。何仁艰难地咽下口口水,喉咙里似爬出条长虫,“跑不掉的,真的,我不骗你。天网恢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朱玲重复一次,眼角猛地急剧跳动,牙齿咯吱咯吱捉对儿厮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朱玲又重复了一次,身子一滑,双膝跑倒,扑通声,一个头就磕下去,“阿仁,帮我。我给你做牛做马。”何仁哎呀一声叫,搀起她。朱玲闭紧双眼,泪水滚滚而下,“阿仁,一定是姓韩的。他叫我舔他鸡巴,我都舔了。他为何还要对我爸下这种毒手?”“韩什么?”“韩日。就那个常务副市长。杂种。狗娘养的。他全家死光光。”朱玲失声嚎道,人瘫在何仁怀里,“叫你爸捉起他来,快点啊。”朱玲的身子又向下滑去,抱住何仁双腿,拼命摇动,“他是畜生。真的,阿仁。你看,我背上的鞭痕。全是他抽的。这是证据。证据!”朱玲拽下衣领上的钮扣,执拗地想露出脊背。何仁忙蹲下身,一只手捂紧她的嘴,另一只手阻止她手上的动作,眼睛往四周飞快地一扫,长廊寂静,在长廊那头值班的医生应该睡了吧?“别激动,千万别。有话慢慢说。朱玲,姓韩的为何要这样对你爸?”妈的,自己在朱玲眼里还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爸,你那顶乌纱帽可让我倒足血霉。何仁哀叹着抱起朱玲。朱玲柔软的身子一下子已经僵硬似铁。从已扯开的领口往下看,她后背上的确有几条淡淡的血痕,但若非提醒,是发现不的。想来鞭子抽下的时间已过去多日。这玩意儿可不能做什么呈堂证据。朱玲平日精明,现在怕是丧失了理智。死了老爸真有这般糟糕?我若死了老爸一定要放声歌唱。何仁轻轻拍着朱玲后背,“别哭,冷静点。”“白鹤虽是我爸白手起家,中间发生过几次困难。是姓韩的帮了忙。”朱玲没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困难,一语带过,“我爸投桃报李,算了他干股,并安排他一个远方亲戚做了副总。那个其实是姓韩的眼线、傀儡。我爸这是引狼入室。姓韩的见白鹤这几年发展迅猛,起了觑睨之心。我爸对我说过几次,说悔不该当初,给干股也就算了,为何要答应要让他插入一只腿,结果赶都不好赶。那姓韩的傀儡前几个月向我爸提出要求增持股份至51%。我爸怎肯答应?结果那姓韩的赶来指着鼻子骂我爸是白眼狼。两人拍了桌子。事后,我去求姓韩的,求他高抬贵手,我爸做大这个企业不容易。当时,姓韩的口气缓了些,没想到他现在竟然敢下这种毒手。”“不可能。”何仁迅速反驳,“第一,官场虽讲心黑皮厚,也讲雨露均占。为官之道,不能不贪,不贪不足以搞活;亦不能太贪,太贪就得栽跟斗。姓韩的能混上常务副市长,不会不明其理。再说,既为市长,钱财自如流水四面八方,他不大可能愿意担如此高的风险对区区一个白鹤下手。第二,白鹤将上市,你爸一死,计划多半有变,圈钱极可能化为泡影。姓韩的虽说目前股份不占大头,毕竟蛋糕大了,他所得的量相应也上去了。何况做官最要紧的就是政绩,姓韩的主抓经济,搞垮白鹤,对他可没半点好处。”朱玲的身子震了震,嘴唇蠕动,指甲掐入何仁手背。何仁捕捉到正从她眼里飞速掠过的一丝犹豫,皱起眉,扳开她的手指。这妞劲真大,靠,死到临头还不肯说老实话,难怪孔夫子要说天下惟女子与小人难养。女人他妈的天生就是小人,狐媚惑主,掩袖工谗,全凭上下两张嘴。何仁有意无意地在朱玲的奶子上一拧。朱玲唷了声,声音小了,唇角抿薄,“我爸手里攥住足把他送去枪毙的证据。我爸叫他帮忙摆平这次的事,不然就将证据提交检察院。”“还是不可能。”何仁放开拧在朱玲奶子上的手,梳了下头发,“这只能说明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若真有什么要人命的证据存在,它们只是博奕的筹码。就算你说的股份之争确属事实,一则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很难上升到你死我活的高度,事情摊开在桌面上对谁都没有好处,二则哪怕因股份之争又或其他原因,两个人真到了鱼死网破,你爸也不可能把它们递交检察院,如你所言,你爸做大白鹤不容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亲手葬送它。姓韩的对此应该心里有数,他没那么愚蠢,更不会杀人灭口。你爸与姓韩的是捆在一起的利益体,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他保你爸还来不及呢。保不了,只要他尽了力,你爸也不应该有任何怨言,我相信你爸能将白鹤做到这份上,这点起码的政治智慧还是有。再说不好听些,你爸若现在没死,又因为某事被推上刑场,他也不会反口一咬,把姓韩的拉下水。因为他还有家人,还有你。你是他的女儿,你还要好好活着。”朱玲的眼泪又掉下来,呜呜地哽咽,良久,仰起脸,细声说道,“姓韩的变态。他发了疯,丧心病狂。”何仁没吭声,手指在朱玲半裸露的后背上打着圈。她背上那些已经愈合的鞭痕似乎仍微微凸起,令人心里没来由的有了些躁动。男人拿鞭子抽你,那是你贱。尼采去女人那,可从没忘带鞭子。这怎么可以与丧心病狂划等号?虽说上帝欲让人灭亡,首先会让其疯狂,前不久路上瞅见姓韩的,那道貌岸然的样,完全不像老寿翁吃毗霜。心底一时间诸念杂起,朱玲光滑细致的脖颈在萤光灯下玉石般诱人。温香暖玉抱满怀,当鸯鸳戏水无碍,却又怎敌它老天爷的黑脸蛋?性欲难耐。何仁那玩意儿忽地就又直挺挺翘起,他挪下双腿,朱玲似感觉到什么,也挪了下,身子贴上得更紧,当真是曲线玲珑,春光尽泄。何仁想了想说,“事情是在万紫千红舞厅前发生的。你不妨去那看看。上帝掷着骰子。一些东西是说不清楚的。对了,听说现场还有个人。小女孩?”朱玲止住抽泣,点点头,“我也听说有个人。明天我去打听下。阿仁,带我回家吧,我怕。”长廊尽头值班室里那个小护士已睡了。头枕在桌上,角度怪异,脖子似被扭断了,却打着微微鼻鼾。桌上有个巴掌大小的收音机。有沙沙的歌声传出。是任贤齐唱的《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何仁望着挂在自己胳膊上没有了血色的朱玲,暗暗苦笑。门外,似乎飘起几缕黑乎乎的月光。风又大了,像野兽,发出阵阵嘶吼。它不甘心么?天地间本就是谁也逃不开的一座牢笼。神也不例外。何仁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冥冥夜穹。 [11]男人错(21——22) (21)小语睡不着。她怎么也不能从一数到一千,数着数着,天花板上就会跳出那张刀疤脸,还有那狗,似乎就在门口,在窗外,在床下,下一刻就要窜出。屋里屋外任何一次轻微的响动听起来都像它的磨牙声。小语使劲睁着眼。只要一闭眼,眼前就不断出现那年轻人在台阶上纵跃,在车前行凶的画面。她吓坏了。“小语,没事的。”小语的妈妈姓兰,名菊。白鹤集团包装分厂女工,一脸憔悴,嘴唇干了裂,人歪歪皱在床头。她的身体一向不好,近段日子又腰椎盘骨突出。因常年劳累,手变了形,十根指头无法合拢。她轻握着女儿的手,眼神却是茫然。女儿没出那事,已属万幸,还敢奢求什么?多亏菩萨保佑。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女儿平安度过此劫。兰菊虔诚地祈祷着。南无阿弥佗佛这六字真言在她心里翻来覆去怕是已念足了上万遍。“妈,我怕,到处都是血。”小语的身子仍在打抖。“别怕。妈在这儿。妈已替你向菩萨磕过头,菩萨会保佑你的。”这话不假。警察打电话来知小语在医院时,兰菊正在观音像前点香,听到女儿出事,耳边如响起晴天霹雳,当即就恭恭敬敬地跪下,向菩萨磕了三个响头。小语没有爸爸,自小与妈妈相依为命。虽说艰难,倒也平安。没想从学校出来到社会上没一年竟出了这事。小语摸着妈妈的手,鼻子酸了。妈妈的手满是老茧,粗糙、坚硬。手背青筋虬结,枯槁冰凉,似一块被风干了的老树皮。小语把妈妈的手拿起,贴到脸颊,来回摩梭。妈妈吃了多少苦?自己不曾报得半分亲恩,整日谈情说爱,如今又让妈妈担心。自己真不孝顺。妈,女儿对不起你。小语心神颤抖,眼泪滑下。狗屁爱情,狗屁爱情。此刻陪在自己身边的是妈妈,而不是那个狗屁吴小南。狗屁。全是狗屁。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什么天地地裂海断流乃敢与君绝,全是狗屁。小语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自己当初瞎了眼,竟然会被那样一首虚伪的歌打动。那不仅是狗屁,还是一条疯狗放出来的屁。小语此刻真是恨透了吴小南。若他在学校里不那么阴阳怪气,若他在自己跌倒时不去逞英雄,若他在自己叫他走时仍能留下……小语没再想下去,牙缝间吸入一口凉气。小语不知道窗外开始那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并不是狗的磨牙声,也非风吹树叶声,而是吴小南小心翼翼趴在灌木丛中往里面看时不小心弄出来的声音。吴小南接到朴晓德的电话后就又赶来了,门缝间瞥见小语的妈妈也在,没敢进去,绕到后面,沿着那堵黑墙走来走去,倒不是担心小语的妈妈给他一个耳光,而是小语那种惊魂未定的目光实在令他感到羞愧。他无法再一次鼓起勇气去面对。小语,你会原谅我么?我不是有意的。吴小南靠墙根坐下,捡起地上一张废纸,折起来,折成千纸鹤,然后轻轻放飞。“请把我的心剜出来,因为爱情,我已带来小刀,还有赤裸的胸膛。你满意吗?你还有什么不相信?你把我整个煮了吃吧!”他在心底轻轻地来回哼着这歌,仿佛明白了什么,但眨眼间,这“什么”已被夜色吞噬,手上仍是空空荡荡。心里虫嚼着般,满是悔恨,吴小南静静坐着,又宛若礁石一般。夜色卷起浪花,看不见,却有着一簇簇锋利的刃,从他的脖子与头颅的连结处吹过。人是千疮百孔的。黑黝黝的海面上满是死去了的人的影子。这些影子注定是鱼的食物。他从头上扯下几根头发,再一一用力拉断。鱼被制成标本,人的眼赋于它生命。把我制成标本吧,在上帝的手中自由游动。吴小南喃喃自语,睡意袭来。他双手抱膝,头埋下,渐渐睡去。(22)泥埃如云狂风急,红尘汹涌不可敌。扫平南北与东西,始见人生路多岐。千秋岁月说愁意,高山流水颜色凄。惘然半夜惊坐起,此情无法凭栏倚。遥想天上织女衣,悠闲几朵思者涕。回头再看星光迷,黯然神伤长叹息。花开经年为谁忆?芙蓉今日是吾妻。清酒一杯月苦啼,子规杜鹃含血泣。朴晓德用指甲在墙壁上画着字。这些汉字是甜儿死后他在某个夜里写下的。谈不上是诗,格律并不工整,平仄更欠考究,只能说是一时心绪。他侧过头看病床上的贝壳。污血已被纱布拭去,额头碎发剪去几绺,左眉上粘有一块膏药,脸庞浮肿,侧着。尽管如此,脸庞轮廓仍有凛凛清秀。难怪秦愿要藏之于室,这女人的确称得上美不胜收,令人想犯罪。但犯罪也不能这样蹂躏啊。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要遭报应的。不幸中的万幸,她的伤势并无生命危险,口里的血并非内脏出问题,而是舌头被咬破。脱臼的胳膊已接回原处。骨折的尾指也缠上绷带。胸上大片的青紫虽触目惊心,还都属于皮下淤血。帮贝壳疗伤的那个老医生眼里满是不忍之色。不停进进出出换绷带拿药的年轻女护士,看朴晓德时,眼睛里竟跳动着仇恨。她或许以为这是夫妻性生活不和谐导致的家庭暴力吧。当然,又或许她完全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事,只因朴晓德也是男人,就捎带恨上了。要不要给秦愿打电话?朴晓德犹豫着,心里犯起嘀咕。显然,贝壳并不愿意秦愿知道这事。但老婆出这样大的事,秦愿还被蒙在鼓里。好像也不大妥当。朴晓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没电了,已自动关机。贝壳的脸侧在一边,此时似感觉到什么,转过来。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一起。贝壳扭开头,幽幽说道,“谢谢你。好人。”朴晓德惭愧了,“不,我应该的。”人,是不能用好与坏这种泾渭分明的标准来划分。黑与白可以成为人的肤色却不能用来评价心灵。心灵是灰色的,行走在无间道,或柔软,或坚硬,或受理性支配,或被情绪驱动,像多棱的晶体,分别折射出夜与昼的光芒。朴晓德心中暗叹,吴小南和他的女朋友此刻也许正在骂自己的娘。“你安心歇着。”朴晓德不晓得说什么好,双手交叉绞着,目光望向贝壳垂出床沿的伤手,以后还有机会听到她弹的那曲《水边的阿狄丽雅》么?这是一只修长纤细的手,看得出女主人平日里的生活状态,没做过多少家务,指甲修剪得甚是整齐。手背上隐约爬着几条细细蓝蓝的筋脉,透着丝丝凉意。“谢谢你。”贝壳没再说什么,睫毛被几缕看不见的水雾打湿,毛茸茸的,微颤。朴晓德痴痴愣愣地瞅着,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他实在没有勇气说自己是秦愿的同事,又是否要打电话叫秦愿来。他咳嗽声,又咳了声,目光瞟向窗外。昨晚没睡好,被何仁折腾了一宵,今晚也甭想睡了,真是屋漏偏逢雨。“你叫什么名字?”贝壳望着雪白的墙壁轻轻说道。她从酒吧出来,准备回单身公寓。秦愿并不知道这所公寓的存在。房子一直空着,没租人。有时闷了,开心了,或难过了,贝壳就上去坐坐,摸摸这,摸摸那,站在窗前眺望四周雨后春笋般冒起来的建筑。隔三差五,贝壳还会来打扫卫生,细心擦去家俱上的灰尘,尤其是那架雅马哈的钢琴,总是擦得锃亮。擦完,弹上几首曲子,《蓝色的多瑙河》、《致爱丽丝》等,弹得最多的还是《水边的阿狄丽雅》。这套公寓是贝壳生活的另一个世界。只有一个男人走入过,他也是这个世界的搭建者。四面八方都是镜子,菱形的,方形的,椭圆的,矩状的,有整堵墙大的,有火柴盒般小的,就连卧室的檫木地板上也嵌有块直径一米的圆镜。她迷恋镜子,迷恋屋里每一块镜子的每个细节。这些镜子皆有生命,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她毫不犹豫地确信这点。她曾不小心摔坏搁梳妆台上的一面有卡通心形图案的镜子,当时就听见它的哭泣声。她心痛坏了,赶紧找胶水想粘起它,但它碎得实在厉害,粉身碎骨。她粘了好半天,还划破了手指,她还是不能把这些碎片粘回一起。她跑商场去买,跑了几天,跑遍大小商场,最后不死心,又去了批发市场,还是未能买到一个相同模样的。她很难过,其实她心里知道,就算买到了,她还是不会开心。那毕竟不是他带回来的。而屋里所有的镜子都是他和她一起布置。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镜子的边框褪了色,斑驳了,镜面却依然清洁,就像他注视她时柔和的目光,永远也不会改变。他喜欢给她买衣服,满满的,几大柜。他说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好看得不得了。她的胳膊,她的腿,她的脸庞,她的臀,她每一根脚趾头上都印有他温柔的吻。他爱煞了她,爱她的性感、聪明、狂野、娇嫩……他说的,她都信。她愿意为他死上千百次。她是如此爱他,甚至因为他名字中的那个“愿”字,而对偶然邂逅的秦愿有了好感,并答应下婚事。她怎可能没有他?贝壳从酒吧出来后已泫然欲泣。心底最隐秘的弦被“继续酒吧”的灯光、氛围所拨动。她是无意中路过“继续酒吧”的,进来后,心神剧震,她一眼就瞄见角落里的那架咖啡色的钢琴。那是他家的,摆放在楼梯下,她太熟悉它了。它破了,脏了,角上起了毛,琴盖上多出几个茶杯底的烙痕。他若还在,一定要开口骂娘的。他骂娘时,嘴角老往左上角撇,用的俚语,又急又快,声音却浑厚,还配以粗鲁的手势。她听不大懂,可爱听。她几乎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掀起琴盖,顺手弹起他最爱听的《水边的阿狄丽雅》。她在心底默念着他的名字,祝福他。她没有法子将他的名字启于齿,怕自己承受不了那种晕眩,有了“他”,这个“他”字里面藏着的情意,就已经足够。他已不在这个城市,去了国外。他的妻子就在国外,在法国,那个有着凯旋门、艾菲尔铁塔、香格丽榭大街以及各式各样香水瓶的国度。这次刻骨铭心的爱情掏尽了她的五脏六肺。她虽未终日以泪洗脸,时不时仍浅笑嫣然,走路,骑车,上课,朗读,偶尔训诫下不听话的学生,却深深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具躯壳。躯壳可以任意挥霍,恣意妄为,要不就干脆毁灭它,挫骨扬灰,洒向大地,而这两者之间,躯壳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是啊,生命原本就是一场已知结局的狂欢。所有的人在出生时即被宣判了死刑。人的存在,不过是诞生之前的空虚和死亡之后的空虚的一个间歇。这个间歇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上帝在打了个盹儿。一切皆毫无意义,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一些人自个造出来的陈词滥调。道德本身即可耻。它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贝壳在他离开后,向学校请过几天假,去方睡醒那。她知道自己来是为了干什么,方睡醒却像不懂的,只是笑,口角噙笑,神情惊喜,请她喝茶,吃饭,逛街,听音乐,然后再请她坐下来,坐在画室那把刷有乱七八糟油漆颜色的木椅上。方睡醒在画布上画了一个黑闪闪的她。她没看懂,但安静地回了学校。也许,这个黑闪闪的女人已经把贝壳那狂暴、渴望堕落的灵魂拿走,放入画布上的几何线条里。方睡醒也是惟一一个见过贝壳裸体,却没未与她有过性关系的男人。或许,正因如此,他们现在还是朋友,互相惦记。贝壳无法判断清楚自己是迷恋上这种装束、这种行为。原因与结果并不是一条笔直的线性关系,不仅开有分叉,而且还凝结出事与意违等诸多相关成语。吃了摇头丸的人,是没有法子在药劲过去前停止摇动。行为本身会致瘾。或许最初几次确是为祭奠那次死去的爱情,但现在脸上的妆呢?他最恨日本人,他老家是南京人,凡日本的产品一概不买,凡日本的电影一定唾骂。自己在脸上绘眉、扑粉、勾勒眼线时,为何嘴里会咂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一切真的都说不清楚。贝壳回头凝视了一会儿酒吧,叹了口气,双手在脸上一阵胡乱抹,她都恨起了自己。她疾步走下人行通道,蓦然,嘴被捂住,瞥眼间,几个少年已一涌而上,她想惊呼,一个嘴上似有圈淡淡茸毛的少年伸手就给了她一记巴掌,少年手臂上有只鹰,还有个忍字……然后,然后就是现在。羞辱在自己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终于降临了,而且竟是如此暴虐。为什么自己心里竟然无悲无喜,甚至连那个凶恶的少年也恨不起来?这个备经折磨的躯壳就像不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又是什么?墙壁上这块似有若无的手印抑或仅仅是空气中的一粒尘埃?贝壳努力睁大眼,细长的眼梢细细地挑向鬓角。这让她的脸上透出几丝绝决。枯草、瓦片、碎石总得沉入水里。否则又能如何?人,都是自取其辱。而这“辱”或许也是生命最为深刻的意义。这个社会只有两种存在,压迫与被压迫;也只有两种人,践踏别人的人以及被别人践踏的人。自己做不了第一种人,那只能是被人践踏。既然注定要被践踏,那为何不让自己心安理得去承受?为何要反抗?贝壳试图把脑海里残存的那几幕影像抹去,轻咬牙关。一个女人所能承受的羞辱到底有没有底线?若有,又在哪里?她问自己。她微微地摇了下头。墙壁上还有一团影子,正懒洋洋地举起双手。他困了么?他是个陌生人,也是个难得的好人,老天爷会保佑这样的男人。若没有他,自己还不知道怎么了。贝壳扭回头,目光盈盈,又重复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朴晓德。”朴晓德一激棱,困意消失,顺口接道,立刻又后悔了。 [12]男人错(23——24) (23)“爸,你说这事怎么办?”何仁送走朱玲,睡过一觉,去了老爷子处。事关韩日,确有必要对父亲提个醒。他简明扼要地把朱玲的话挑出重点,并把自己的看法更有条理地阐述了番。阳光跳上窗台,在一盆青翠的万年青上咕咕地叫。白云几朵,一群鸽子掠过蓝天,城市已从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露出晴朗的脸。明媚的光线微微抖动,照耀着餐厅墙壁上那张条幅,两行墨字熠熠闪光--海以能容为大,则纳百川污垢亦无所怨;月视不满作心,故在千山之上仍有笑脸。条幅是何仁一时兴趣胡乱涂鸦,爸挂在这里,怕也是一番舔犊之心。何仁恭敬地站着,他在父亲跟前是个好儿子,一向都是。“坐下,吃过东西么?”老爷子放下手中的报纸,起身去拿水瓶,“你们这些年轻人总不爱吃早餐,尽瞎胡闹。”“吃过了。”何仁弯腰抢下暖水瓶,开始泡茶,“爸,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朱永财死得太不是时候。他这一死,不仅没能捂住,反而是掀起了盖子。苍蝇专挑血肉模糊的地方叮嘛。”“爸是苍蝇?”老爷子呵呵笑着,接过水杯,呷了口,目光沉入缭绕的水雾,“除了韩副市长买凶灭口一说,你认为他的死还有几种可能?”老爷子又要考起了,何仁不无尴尬地嘿嘿一笑,脑筋迅速转动,“无非他杀、自杀两种。他杀,又无非仇杀、情杀。仇杀就不说了。朱永财这些年没少糟蹋良家妇女,若哪位妇女同志的老公刚巧毗怨必报,不大喜欢头上顶绿帽子,又从部队或哪里学得一手功夫,自然就可以干脆利落地宰了他。”“明明是别人动的手,为何与自杀扯上关系?”老爷子放下水杯。“自己想死,借别人的刀杀自己,也属自杀。”何仁继续往下说,“譬如,白鹤的实际控制权现并不在朱永财手中,被某种力量掏空。所谓上市也只是一个只外人的肥皂泡。朱永财已陷绝境,年纪又大,无东山再起之可能,干脆不如一死算逑,或还能挣下笔人身保险金给家人花花。至于如何借别人的刀,不妨参照《重庆森林》等黑帮电影的情节。”“胡扯。”老爷子沉吟道,“不过,是不妨去保险公司查查。嗯,继续说。那什么《重庆森林》啥时找来我看看?”何仁的嘴咧在半空,靠,说溜嘴了。片子里,布满网眼的性感黑裤袜可是一直套到李嘉欣姑娘的大腿根部。那两条迷人长腿足足扭来蹬去五六分钟,老爷子看了,万一没把持住,真是万万不妥。何仁吱唔声,带过话题,“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手在空中划了半圈,拿不准主意,蓦然灵光一闪,“那就是朱玲下的手。哈。她是朱永财的独生女。和坤跌倒,嘉庆吃饱。”“电影看多了吧。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老爷子也笑了,“她若想她爸死,为何还托你来找我谈?”“不,明是托,暗是逼。她不这么上窜下跳,事情或许多半会往小处理,所谓提起来千钧,放下去半两。检察院到现在不也没有找到朱永财犯罪的确凿证据吗?朱永财在这里经营了大半生,一向奸狡诡谲、手腕通天,咋就不能控制住情势?这是因他料不到冷箭从身后袭来。朱玲把事情扩大化,又求这个,又求那个,这不是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何仁越说越兴奋,自个倒了杯水,“她先通过种种手段给她爸施加压力,发现她爸居然巍然不倒,就一不做二不休买凶弑父。她来找我,说那些话,掉那些泪,都是扮可怜,让人难察其虺蜴之心,先置身凶案之外。”说完,何仁盯着父亲的脸,后背升起凉意,朱玲不会真如自己刚才所言心机如此深沉吧?老爷子没吭声,往茶杯里续了些水,良久,缓缓说道,“你最大的好处就是敢想,可毛病也在这。你太一厢情愿了。记住,莫先擅发诛心之论,最后的观点是水到渠成,由一块块细节拼起,是由事情本身说了算,而不是你的臆想说了算。哪怕事情只露出冰山一角。那我们也得承认它。”有些形而上哦。何仁心里嘟囔,低头,洗耳恭听。“我不欲你步入仕途,虽因官场险恶,也是因你这易激动的性子。要沉得下来,屏声静气。凡物静中生。当定,则明。”老爷子目光和蔼,“其他我就不说你了。自己好生悟。今天星期六。难得你在。一起去上街买菜,中午爸做给你吃?”何仁点头。父子俩刚起身,门外传来敲门声。(24)“谁啊?”秦愿跳起来,七手八脚套好衣服。贝壳回家了?不对,她有钥匙。猫眼里看不清楚,来人的胸口正挡在那儿,紫罗兰色的,且有弧形的高度,应该是个女人。秦愿开了门,微微一怔,是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扁平的脸庞上撒满雀斑,“什么事?”女人一鞠躬,雀斑捉对儿打架,笑容溢出,“我是正大保险公司业务经理……”。秦愿打断她的话,“对不起,我已刚买了几份保险。”“那打扰您了。”女人不无失望地说着,又一鞠躬,转身继续向楼上爬去。这个刚出道的雏儿也是可怜,穿得如此暴露,仙女似的,下凡时脸却先落了地。秦愿关上门,地板上多了张传单。现在的小广告真是无孔不入。他捡起传单,准备扔入废物篓,瞥眼见到一行鲜红的标题:“美女总动员,热辣艳舞,香肌雪肤。”传单印刷粗糙,图片模糊,但还是能瞧见姑娘的大腿踢得有多高。心口忽热,耳边响起富康车上那妞的娇啼,秦愿赶紧一把将传单扯碎。小公主酒店也搞这种艳舞?小公主酒店的老板叫赵松,秦愿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感觉是个斯文人,没想现在居然也奔下半身了。秦愿打个哈欠,揉去眼屎,浑身突地一颤,糟糕,贝壳怎么还未回来?他赶紧抓起电话,贝壳没开机,又给朴晓德拨,还是对方已关机。今天是星期六。朴晓德的家住哪?上次听他提过,当时没往心里记。真是该死。脑海里如同电光火石。秦愿的手下意识地往脸上摸去,抠住下颌处突出的俩疙瘩,用力一挤,指甲尖上多出点脓液,白色的,粘粘乎乎,是骚包。心里生起无名之火。秦愿进了卫生间,胡乱地洗了把脸,昨夜没睡好,眼窝深陷,额骨一团青黑。秦愿冲镜里那个猥亵的男子吐了口唾沫。贝壳,你在哪?心悬在半空,吊在嗓子眼。阳光洒落,溅起一束束尘土。秦愿的眉毛拧成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在屋里团团转,一口气灌下几大杯凉开水。他出了门,抱着侥幸的心理去了趟社里。空荡荡的大楼在阳光下阴森得紧。没有了人的地方只会死气沉沉。朴晓德不在。秦愿在办公桌前发了一会儿愣。桌上是吴小南做好的图片。他还真把那两只乳房弄成女人的哭脸,还特意涂成青紫色,就差没画上一根鲜红的舌头了,否则准能吓死几个胆小的。他抄成笔在上面重重地画个叉,劲用大了,笔尖折断,乳房似被横着割了一刀。这个吴小南太不像话。秦愿只觉得心里那团无名的郁闷越鼓越胀,他用笔笃笃地敲击桌子,顺手端起水杯。水忽然溢出腥味。他闭上嘴,水从鼻子里喷出来。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肚子里已如万刃搅动。鼻子与嗓子眼里似开了调味铺,酸甜苦辣咸,齐涌上来,发出巨大嘈杂的轰鸣。眼泪、鼻涕齐刷刷地冒出,一口秽物,飞溅而出。秦愿浑似一架被人砸坏琴键的管风琴,嘴里呜呜地发出声。病了。痛。身体发软,汗密密地出,粘乎乎,难受,沾在身上,又如针扎一样。骨髓都疼。口渴,想喝水。秦愿颤危危地再为自己倒好一杯水,凑到唇边。水不烫,温的。嘴不敢大张,微开,仰脖,倒,小心翼翼地抿紧唇,阖好牙关,栅上双重保险。水在嘴里晃来晃去。耳朵里嗡嗡直响,像罩上一个海螺。喉咙深处,似有只猫爪在挠。痛,而且痒!更令人秦愿沮丧的是,这猫爪竟把喉咙堵得结结实实。水渗不进,声音也透不出。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扭曲,跳动。心里慌慌的。喝水会这般艰难?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去完成,而且还这么难?这实在搞笑。为何自己笑不出声?两块变了形的扁桃体活像脸板得铁青的士兵,严格执行三不政策。大脑下达的任何指示被这两个操蛋的士兵拒之门外。真痛。鼻子里又溢出一些水,一股酸酸的滋味直扑脑门。秦愿剧烈地咳嗽。他在肚子里咒骂着。昨夜受寒了?他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在自己身上发生着什么。病来如山倒。他的咳嗽一下比一下急促。完蛋了!每咳一下,身体便像被刀狠戳了,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之声。被戳处亦如匹受惊的烈马,立刻跳起,扯起一大把神经,沿脊椎骨一路狂奔,纵声嘶喊。痛,真有想喊妈妈的欲望。难怪身体的疼痛会让人屈膝投降,这疼痛实在不好抵挡。秦愿皱起眉,往口里倒水,剧烈的痛楚中,他听见有样东西正从眼角滚落,与此同时,他终于咽下这一小口水。周死皮来了,木乃伊似的浮在玻璃门后,“秦主任,你怎么了?”这周死皮翘辫子后,阴魂怕也会留在这座大楼里不肯散去。秦愿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想挤出点笑容,喉咙里又是一口秽物喷出,腥臭的。“秦主任,你病了?”周诗萍推开门,“病了就莫上班。别这么拼命。今天还是星期六。”周诗萍紧搓双手,目光里流出点柔和,“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呀,你呀……”“没事。昨晚我按你的要求把所有的稿子又理过一遍,只是来拿些资料。”秦愿一字一字地说道,人伛偻得似只虾米,伸手从墙角摸出扫帚。周诗萍一把夺过,“你想死啊?看起来像急性阑尾炎?这可呆搁不得。”周诗萍的口气也急了,“我女儿在医院,今天正好是她值班,我带你去。”“不用了,忍忍就会好。”秦愿心里真是什么滋味都有了。“好什么好?别犟。”周诗萍不容分说拽起秦愿的手,没拽动,回过身,“你趴我身上,我背你下楼。”这话差点把秦愿的眼泪拽出来,他捂着肚子,慢慢挺直身,脸色青白,嘴唇哆嗦,“不用,周社长,真的,谢谢你,我自己能走。” [13]男人错(25——26) (25)太阳正在蜂窝般高楼大厦上空喧哗着。滚滚红尘里的喜怒哀乐与尘埃一样微不足道,在空气中飘荡,做着布朗运动,忽然累了,落下来,撒在方形屋顶上、泛绿的草丛中,以及几张涂有口水的玻璃纸和一道长长铁栅栏的夹缝里……鸽子咕咕地叫,银色的翅翼在令人晕眩的天光里一晃而过。天穹因为蓝,变得忧郁而且深遂,像个谜,高悬于步履匆匆的人的头顶,并发出嗤嗤的响声。守在岔道口的斯蒂芬克已经来到了生活的每一处。秦愿患的是急性扁桃体炎,并无大碍,在门诊打完针后,想找厕所撒尿。门诊厕所里的异味熏得他五脏翻滚,还没推门进去,腿即软了,他就拐去住院部,那里病人少些,厕所应该也要干净点。走过间病房,恍眼瞅见朴晓德,心里一怔,定睛一看,确是。秦愿的视线慢慢落在朴晓德身后的病床上,呆住了,瞳仁放大,眼珠子缓缓凸出,眼前一阵阵发黑,一股冷气从脚心直蹿上百合穴,突地炸开,现出一圈圈淡黄色的光环,一个套一个,忽明忽暗,忽大忽小,还嗬嗬地响。心脏迸出几根沾满鲜血钢针般尖锐的绞痛,大脑里嗡然回旋一个声音,这不可能,不是她,不是的!秦愿撞开房门,撞翻正嚼着肉包的朴晓德,扑通下,床前跪倒,手扳正病床上女人的脸,两眼直勾勾,身子僵住,一动不动,乍眼望去,整个人似被雷殛,浑身焦黑。贝壳,你这是怎么了?泪水终于滚落,滴在手背,刀子般。秦愿的双手在贝壳脸上迟缓地移动,仿佛想覆盖住她脸上所有的伤痕。“嫂子,她,她……”,朴晓德也傻了眼,张口结舌。秦愿跳起来,一拳击在朴晓德脸上,“你把她怎么了?畜生!”秦愿额头冒出青光,脸上泛出铁锈,眉毛斜竖,眼眶开裂,喉结滚动,抄起桌边放脸盆的木架就欲砸下去,呆若木鸡的贝壳如梦惊醒,从床上撑起身,“住手。”朴晓德身子后跌,双手捂脸,一声惨呼,指缝间鲜血直涌,“秦愿,你他妈的毛病啊?”朴晓德语不成声,鼻子疼,心里恼,偏生不好还手,只好口不择言。屋子里顿时就静下来,静得三个人都似没有了呼吸。秦愿放下木架,脸转向贝壳。阳光下,她的脸庞近似块透明的玉,那些伤痕像不小心泼在上面的脏东西,只要轻轻一擦,便能擦得干干净净。贝壳扭过脸,疲倦地合上眼睑。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掉。朴晓德爬起来,吸着凉气说,“我走了。”鼻子虽疼,心里虽恼,但胸腔里那个是否要打电话通知秦愿的结却被解开。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朴晓德叹口气,轻阖好房门,在房门口发了一会儿愣,心里溢出几丝柔情。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对梅娜,绝不让她受到这世上任何一点伤害。他忽然非常、非常想念梅娜,恨不得立刻拥她入怀,怜她,疼她,给她说这世上最肉麻的情话,告诉她她就是他的生命。血滴在地上,开着朵朵梅花。爱情捂着酸胀的鼻子,望了眼蔚蓝的天穹,大步向外走去,在离医院不远一间自动餐厅口停下,掏出枚硬币塞入手机快速充电架里。远远的,有红旗招展。一辆油罐车轰隆隆驶向加油站。那里,严禁烟火。朴晓德伸脚踏灭司机刚扔下的烟头,捡起,扔入身边的垃圾筒内。一条狮子狗出现在街道这头,另一条哈巴狗出现在街道那头。在街道中央有根很大的骨头。两条狗你瞅我我瞅你,突然,都动了。梅娜吃惊地望着桌上的手机。手机跟手雷似的。她实在没有勇气拿起它。昨夜朴晓德送她回家,吃过饭,洗完澡,瞧了几分钟央视主持人呆板的脸,再翻过几本书,皆无趣得紧。那些铅字厮打在一块,活像群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孩子,一个个鼻青皮肿。她便上网,居然又遇上那“苦行僧。”聊着聊着,梅娜就稀里糊涂地把手机号码什么的都给了他。中了邪,自己一定是中了邪。梅娜埋怨自己,用被子盖起手机,铃声却依然刺耳。她再拿起来彻底关机。过了一会儿,抑不住心底一丝说不清楚的好奇,小心翼翼打开,手机沉默了几秒钟,又尖叫起来。梅娜愤怒了,抓起手机,喊,“你知不知道,人家要睡觉?”“知道,所以特意来给你唱摇篮曲。亲亲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电话那头的苦行僧居然一板一眼地唱起周华健的《亲亲我的宝贝》,还别说,唱得真不赖。梅娜差点就噎过气,“苦大哥,能饶了我不?”“不能。书上说,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孩就要使劲欺负她,绝不宽恕。”“再胡扯,以后不理你。”梅娜与这个苦行僧敲山东快板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讽刺来,挖苦去,一眨眼在电话里就说了大半晌,从蚂蚁是如何向大象求爱,说到老鼠又怎样与猫度蜜月,再谈到网恋的必要性、危害性、合法性、欺骗性,嘴皮子越磨越薄,还磨出阿芙蓉的浆。梅娜在学校读书时即是一把辩论的好手,这回算被苦行僧撩拨得珠玉在嘴里乱响,聊到最后,苦行僧冷不丁来了句,“我已坐上飞机来看你了”,说罢,就挂断电话。梅娜吓了跳,往回拨电话,苦行僧关掉了手机。怎么办?铃声响起。是苦行僧打来的。接还是不接?梅娜心如乱麻,犹豫不决。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她伸手去捞,捞了几下没捞着,身子俯低,哗啦声扯下一张书页。(26)出租车在路上疾驶,晨曦清澈,微寒。挂在天边的太阳就像个睾丸。风,很冷静地捏爆了它,淌出些鸡蛋黄般粘稠的东西。方睡醒伸展四肢,“师傅,路不对啊。咋要在桥上盘旋两圈?多累人呐。”“这路不能直走。设计师等着入选福布斯傻逼五百强排行榜呢。瞅见不?桥边高架上那个沙发就是咱老百姓挂上去的,好让设计师没事时可坐那上面看看自己干的是什么破事。”瘦条司机嘿嘿地乐,扭动方向盘,“哥们,放心,蒙不了你,瞧你英俊潇洒的,咱也不忍心下那毒手。”方睡醒一乐,兴致来了,旅途上的困倦一扫而空。那高架上确是有一张沙发,是某厂家的实物广告。“哥们第一次来吧?”司机说话了,车子已驶入市区。“是啊。这里的房子蛮多破的嘛。”方睡醒与这个陌生的话痨子开玩笑。瘦条司机扬起下巴,也乐,“当年拉登想炸中国,飞机开到我们这头顶没油,本想就这么着扔下炸弹,一看,又脏又破,拉登当时就掉眼泪,‘这怕还是当年小日本炸过了的吧?比起俺阿富汗还可怜’,就转身回去了。”真有够贫的。一个城市的精气神恐怕更多地就体现在这些开计程车的司机身上吧。贫侃,并不算坏事,至少算得上苦中作乐,所谓物质饥渴,精神填饱。方睡醒微笑着,“哪家酒店离香巢住宅小区近?”“那就去小公主酒店吧。”司机笑眯眯地点头。敢情他与小公主酒店暗有协议,介绍个房客,另有回扣可收?方睡醒摇摇头,继续打量这个城市的早晨。到了酒店,入房洗脸刷牙,方睡醒上床睡了一觉,几个时辰后,爬起来,眼望天空中那个已完全爆裂开不再有睾丸样子的太阳,精神抖擞,拿起电话,开始拨。铃声从一二三四五响到六七八九十再重新继续响叮当。“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换个姿式,再来一次”,方睡醒趴在床上,恨不得把眼珠子摁手机键盘上去,身子拱来供去,脸色渐渐发苦。走的路已有千山万里远,见过的女人可从黄河排到长江边,这回阴沟里要翻船?还好自己来时已经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方睡醒咬咬牙,正准备拨另一串电话号码,手机通了。“你真来了?”是梅娜的声音,有些狐疑,有些不安,还有些蒜味儿撒在里头,呛得方睡醒一咕噜从床上翻身而下,眉开眼笑,姑奶奶,你可终于接电话了,“蒸的当然煮不了。我说来看你,那就来,哪怕上帝老儿搞么子末日审判,天上下刀子,又或是雷公打断我双腿我也要爬着来。”“呸,有这么激动么?若我昨晚告诉你的地址是假的,譬如我此刻却在美国,你岂不是白跑了?”手机烫得耳根发红,梅娜起身,把书页夹回书本,窗外阳光明媚。“那我就偷渡去,宁可被人蛇卖。”“你现在在哪?”“小公主酒店五零二房。”“很近。”“是为了能与你靠得更近。”“你的嘴巴太甜了,让人不敢相信。”“那因为我付出的全是真心。”“肉麻。你真这么想见我?万一,万一,我是一只,一只恐龙呢?”梅娜有点扭怩,但还是把恐龙这两个字说了出来,方睡醒心中一抖,嘴巴却立刻接下去,“那我就是来自于株罗纪。”“为什么要见我?仅仅是因为我说的话,给了你一些幻觉?”梅娜沉吟着,“我们才认识一天。”心中涌起奇怪的感觉,好像虫子爬在上面,痒的。方睡醒离开银行边走边混的几年也算颇有斩获,算个小有名气的漫画、摄影家,当然,这是网络上一帮“驴友”之间的互相抬举,入不了大雅之堂,但应该被称之为真正的“soho”一族。方睡醒那天一时心血来潮,逛入碧海银沙的聊天室,又偶然遇上梅娜,聊下来,感觉竟非常好,生命亦仿佛因这几个小时的淬炼,变得细致结实,即对网络那头的梅娜生了好奇。当听到梅娜讲她在这个城市时,方睡醒蓦然想起贝壳的那些来信,她也在这个城市,他之所以未及时回,却因她的信一下子来了太多,让他一时不知道说啥好,便呆搁下来。看看贝壳去,自然,主要还是看一下那个让他心有所动的梅娜。此时的方睡醒,早已不再是那个能把女人画成黑闪闪的方睡醒。岁月实在是个伟大的魔术师,由不得人抱怨,它可能在此刻往你手中放入些衰老,而在下一刻却抛上一点年轻。方睡醒虽早过了那热血年龄,性子却被万丈山河磨剩下一个“随”字。身是物,有所欲,有所碍,便有劳形之若。心非物,无所欲,无所碍,当可遨游九天之处。身是身,心是心,身与心可分可合,身或苦,心不苦,身随红尘,心则守念。灵台清明,看肉身那百般把戏,更是有趣。如斯,则坦坦然,自自在,我歌我舞落尘埃。逍遥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在浩如烟海的未知中,一切模糊不可确定,并瞬息万变,如白云苍狗,耳偶得之为声,目巧遇之成色。声色犬马,繁华散尽,也在红尘中滚,也在红尘外笑,如那悠悠水流,这便是“随”字的真谛。方睡醒与梅娜通着电话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写下的这段日记,心里头轻轻地转过一个齿轮,便当即收拾妥东西直奔机场。他并没有真正去想他来了以后会如何,要如何。尽管那些念头一直飘着,但它们并不是惟一。花开随水流,月影随风皱。纵然梅娜真不敢见他,他来了,也就足够,对得起自己,心里不会有什么遗憾了。方睡醒呵呵乐道,“我们认识哪怕仅仅一个小时,若已相知,这段时间亦可拉成无限长,这是正而八经的相对论理论哟。而所谓幻觉,又何处不在?人生大梦,花落多少?”梅娜啐了口,愈发恍惚了。这苦行僧的声音抑扬顿挫,娓娓述来,真如醇酒能迷人双眼醉人心窍。梅娜呢喃道,“我这就过来。”僧是曾经为人,现已不成人样。苦行二字自更意味深长。当梅娜推开房门,方睡醒轻轻地牵起她的手,动作是这般自然,让人无法拒绝。梅娜挣了下,没挣脱,便任由他牵着,一颗心宛若蓝田玉暖,烟雾生起。人还在惘然际,唇已被噙住,嘴里呼着不要,身子却如水中的泥菩萨迅速瘫软,幽情勃动,桃花腮红,肌莹如同奶腻,眉尖更似西子颦蹙,朱唇微启,承得甘露,恍入九天云宵中。方睡醒心里虽早已柔情化开,见梅娜此样,一怔,一喜,复一叹,这世上女人,无论容颜妍丑,皆如鸡蛋一枚,只是壳硬。他进入了她。 [14]男人错(27——28) (27)“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可以这样?黑发难留,朱颜易变,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风。”方睡醒挠挠头,用力搂梅娜入怀,下颌在她的黑发上轻轻蹭动,“嗯,想想,忘了几句,不过没关系,记得后面半阙‘世间真乐地,算来算去,还数房中’就已足矣”“啐,羞也不羞?”梅娜嗔道。方睡醒所吟之词正为古今第一淫书《觉后禅》开篇,据传为清人李渔所著。梅娜在网上下载读过,此番听方睡醒讲起,心神不禁又为之一荡,复之一恼,继而一惊,翻身坐起,脸色沉下,随手拽过枕巾卷在身上,下床,奔入浴室,反手关好门。方睡醒愣了下,怀里已是空空,心念电转,知道说错话了,这曲《满庭芳》着实有唆人行淫之意,结尾更是露骨得厉害。自己讲这个,岂不等于明言两人为性而性?许多事情做得却万万说不得。方睡醒脸色也变了,立刻光脚跳下床,跟过去,“梅娜,怎么了?”“没什么,洗洗。”水没过头顶,紧紧包裹住全身,伸展开柔软的触角,肆无忌惮地吮吸着生命的喜怒哀乐。梅娜站在莲篷下已是痴了。心里五味皆有,并被某种东西搅拌成粘糊糊的一大团。要是朴晓德知道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个“办”字越来越大,突然就跳入水幕,乌黑的,转眼,已生出须发嘴脸,赫然正是朴晓德尖嘴猴腮的样。她忍不住微微战栗,伸手去拿隔断上的一次性香皂,脚下一滑,身子侧倒,胁骨在浴缸边沿重重一摔,嘴里一声闷哼。“你怎么了?”方睡醒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异响,叫起来。这疼痛真是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而且,还是锤子一样的。梅娜想说没事,嗓子里愣就发不出声,一张粉脸瞬间雪白。方睡醒没再迟疑,破门而入,“你怎么了?”说着话,蹲下身,一把抱起梅娜。“我滑倒了,胁骨。”梅娜呻吟着。方睡醒把梅娜小心平放在床上,跪下,开始帮她揉,“没事,马上就好,我原来到处爬山什么的,拐过好几次脚脖子,所以特意下苦功遍访明师学习按摩指法,保证一揉就好。”这话倒不是吹牛皮。男人只要用了心,仅凭一双手,就可以让女人登上天堂。尝过其中滋味的几位女子甚至不无戏谑地建议方睡醒以后不妨去开牛郎店,以便为广大妇女同志做出更大奉献。梅娜与朴晓德虽有过几次欢好,却哪堪方睡醒这等做爱高手的撩拨,当下忍不住又呻吟出声。只是这呻吟与刚才那呻吟虽然形式相仿,内容实是大为不同。两人耳鬓厮磨之际,自自然然,又已水乳交融。“为什么会这样?”汗珠子在皮肤上滚动,显得份外晶莹,梅娜失神地问道。眼前这男人虽谈不上美男子,粗旷形容中却有清气透出。眉粗,黑,向上飞扬,嘴却抿紧,艳丽一如女子。他当是经历过许多,居然竟给人两种互相矛盾的感觉。脸是沧桑的,被岁月划上了痕迹,惟有那眼是年轻的,干干净净,而且热,让人瞧了,心也跟着热了,一举一动,一抬手一投足,都令人暗自倾倒。朴晓德比起他,倒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梅娜的手滑向他的胸肌,抓紧。指甲划出几道血痕。方睡醒没动,看着。这回他谨慎了,换了种说法,“因为肉体是幸福之源。”“那妓女是最幸福的?”“不。妓女与人发生性交易,心中并没有爱,所以她们不幸福。所谓源,自当如水流,爱能清澈它,使其可以滋养世间万物。而没有了爱的河流只是那滚滚洪流,它是肆虐的凶物。”方睡醒口齿灵活地往下接道。“那你爱我吗?”“爱。月亮怎么可以不爱太阳?”方睡醒眉宇间露出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会撞着胁骨吗?”“为什么?”“因为男人的胁骨是女人,女人的胁骨是爱情。你被爱情撞了。”这话可真煽情,朴晓德就从不晓得说这样好听的话。梅娜的眼神如丝绒铺开,痴痴地望着方睡醒,呢喃着,“那你会向我求婚吗?”“求婚?”方睡醒一惊,脸上神情未改,心里暗暗叫苦。妈的,女人都爱来这手,还好自己经验丰富,当下嘴凑至梅娜耳边,含住,“会的,会有那么一天。除了你,我别无选择,因为你已是我的一部份。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要陪着你慢慢变老。我要穿上那金甲战袍,踩着那五彩祥云来接你,来爱你。”“真的?”“当然是真的。”方睡醒心底暗自窃笑,眼神却愈加温柔。刚才这一大段台词可没有讲时间呐,有可能是这辈子某天,也有可能是下辈子嘛。何况什么你是我的一部分,也可以是指盲肠之类的。至于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当然是此时此刻。而陪着你慢慢变老,里面也没说地点,你在地球这头,我在地球那头,不也是陪你一起慢慢变老?最后那句抄袭《大话西游》虽是动听,却更是点晴之处,也不想想,紫霞仙子还不是嫁不了孙猴子?“那你若骗我,我就阉了你,好吗?”(28)阳光热辣辣的,透过落地玻璃窗户,打在脸上,生疼。已是中午,吃饭的人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态严肃地摆弄手中雪白的刀叉。街上人来人往,有人撸鼻涕,有人打哈欠,有人拿棍子往别人头上敲。红尘滚滚,着实热闹得紧。还有只猴子,正蹲在乞丐肩上,隔窗打量坐在餐厅里的朴晓德,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朴晓德眯起眼,眼里像被扎入了枚钢针,“你说,你爱上另外一个男人?”梅娜抿了口橙汁,向服务员招手,“买单。”“能不能给我个理由?”胸膛里的怒火已将朴晓德一张脸烧得通红。脖上系了根蝴蝶结的侍应生走过来,见他凶神恶煞的样,身子弯下,“先生,声音低点,好吗?请莫打扰别人用餐。”说着,伸手指指窗外。朴晓德腾地一下站起,“妈的,你说我是猴子?”“先生,我的意思是你若想高声嚷,请去外面。”侍应生不卑不亢地分辨道。这话不错,错就错在玻璃窗外那猴子正啮牙咧嘴摆出一副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湘雨歇的神态,活脱脱就是朴晓德此刻的样。几个女孩儿吃吃地笑出声。梅娜放下钱,一双眼定定地瞧着朴晓德,似惋惜,又似要重新认识朴晓德,“你还是个孩子。”“我怎么孩子了?”朴晓德急火攻心。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不停地倒霉,倒霉得现在连说句话也有口痰呛入支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越咳越凶,身子伛偻,泪水冒出,没敢眨眼,鼻子里呼出白气,手却不听话,啪地声把几个碟子摔得粉碎。梅娜皱起眉,转过脸,问侍应生,“多少钱?”“不必,麻烦您将这位先生带出去,以免影响其他人的食欲。”侍应生露出痛打落水狗的表情,唇角上撇,“我们这是高级会所,恕不接待衣冠不整、口出秽言者。”梅娜还没说话,朴晓德纵身跳起,揪住那根蝴蝶结,“放你妈的屁,妈的,一个小小端盘子的拽什么拽?叫你们经理来。”朴晓德确实晕了头,破口大骂,人已接近崩溃边缘,唾沫喷出,眼眶欲裂,失去堤防的泪水哗地下全涌出来。那待应生却夷然不惧,只是冷笑。估计也是个刚出学校的主,最见不得男人向女人低头。梅娜轻叹声,转身往门口走去。朴晓德追上前,牙齿咬破嘴唇,两只手捏成拳头,声音直哆嗦,“为什么?”“别这样,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梅娜放低声音,一时真不知说啥了。人群汹涌,一张张湿漉漉的脸庞从身边晃过,而且有着五颜六色,令人头晕目眩。“你好狠。”朴晓德嘶声喊道,眼睛血红,两宵没睡上囫囤觉,又遭逢上这一连串的打击,就算是一个铁打的人,也难免心力憔悴。“不是我狠,我们俩实在不合适。”梅娜边走边说。“为什么以前就合适,现在就不合适了?”朴晓德一把拽住她,“我爱你。真的,梅娜,要不要我给你跪下?”“别,别这样。”梅娜吓一跳,站住,“以前是我们还年轻,不懂事。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冷静点。”朴晓德惨笑一声,虽然身子正在暖烘烘的阳光下,一颗心却已直坠万丈悬崖,手足颤抖,面色苍白,手指甲抠入肉里。一开始,梅娜说两人分手,他还以为是开玩笑,以为是女人嫌生活过于沉闷弄出来的一个小花招,现在这“玩笑”简直成了一杯已灌入肚里的鹤顶红,“黄金就是狗屎。梅娜,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这就改。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改!”梅娜抽回手,望着脸容狰狞的朴晓德,心里也不好受了。一夜夫妻百日恩,若说心里已对朴晓德没半分感情,那是假话。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咬咬牙,继续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晓德,你知道吗?男人可以为钱为名为利活,而一个真正的女人,她只为爱活。哪怕这爱是飞蛾扑火,她也无怨无悔。晓德,你是好男人,但我们真的不合适。以后一定会有一个比我好上千百倍的女子在前面等着你。你说是吗?我会祝福你的。”“放屁。”朴晓德一颗冰封了的心被梅娜这番无情的话敲得四分五裂,“妈的。好,那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倒要看看你所谓的爱到底是啥狗屁模样。”“他是谁与你无关。”梅娜想往前走,朴晓德拦住她,牙缝里冒出冷气,“你的朋友我都一清两楚,从来就见你对哪男人假以过形色,他从天上掉下来的?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丁振东这狗娘养的。”朴晓德猛地想起贝壳昨夜被强奸之事,人立刻又抖起筛糠,“是不是丁振东下迷药糟踏了你?咱们去告他去。”“你说什么啊?”梅娜愠怒了,“走开。”“我不走。”朴晓德说道,又欲拉梅娜的手。这回梅娜没客气,抬手就赏给他一耳光,“姓朴的,如果你说你爱我,那么,请你为你爱的人让开一条道。这才是男人,别丢男人的脸。”梅娜坐上一辆的士扬长而去,朴晓德追几步,没追上,蹲下来,放声嚎啕。谁说男人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时。灼热的阳光如此无情,从指缝间漏下,傲慢地撕扯着他脸上的皮肤,朴晓德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呜咽着,悲哀着。他怀疑自己在做梦,拿头去撞水泥墩子,咚咚地响。有人忍不住又笑起来。那只猴子已从乞丐肩上跳下,一脸严肃,朝每个步履匆匆的行人弯腰鞠躬。阳光在大街上心满意足地蠕动。朴晓德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朝前走去。他走到天桥上,一只狗被辗碎在红绿灯下。一群人很小心地围着,指指点点,一个人忽然兔子般迅速奔来,拼命挤入人群,嘴里大喊,“让一让,里面的是我爸爸”……好笑吗?人生路上哪有交通警察?又哪里不是灰蒙蒙的玩笑?朴晓德脸上浮出滑稽的苦笑,在天桥上发了会儿呆,眼见得地上那滩紫黑色的血迹,再瞅瞅围观人群那些兴高采烈的脸,脑海里那个恶魔般的声音又砰然炸响,一时间万念皆灰,就欲往下跳,身子被人抱住,是个年轻男人,眉眼间生出笑意,“兄弟,有啥想不开的?”“你是谁?放开我。”朴晓德挣扎着,脚往栏杆上踩。“过路人。一个男式服饰品牌,没听说过?”男人微笑,“瞧,路口那酒吧的名字不也叫过路人?走,去喝一杯?”“滚。”朴昨德吼起来。男人却没有动怒,眼神明净,直直地盯着朴晓德,“人,之所以是人,因他不管遇上什么,都会挺直胸,直立行走。动物才四肢着地呢。”朴晓德没再动弹,心神为坐在天桥石阶上一个卖唱小伙子的吉它声吸引住。月如寒水洗容颜,佳人因此伤心眠。流云几缕泪几点,想是离愁似丝连。问声鸟儿能飞远,捎个锦书寄天边。春来秋去又一年,何日能见君的脸?方睡醒端坐在朴晓德面前,呷着杯里的酒,心情愉快。救人一命,胜造那几级浮屠?眼前这尖嘴猴腮的小伙子当真搞笑得紧,还真把一些东西当回事,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他与梅娜的恋爱史。方睡醒与梅娜正准备从酒店出来找家饭馆,朴晓德打来电话,梅娜瞅了来电号码,本打算关机,方睡醒却笑了,“朋友找?”“是。”梅娜的脸色有些不自然。“那你忙,我自个儿散会儿步,顺便游览一下这儿的风土人情。等会儿我再打电话给你,晚上一起吃饭。”方睡醒嘻嘻地笑,把早上那个的士司机讲的拉登同志的笑话重复了一次,梅娜扑哧下,也笑了。梅娜虽未明言是打电话的人是她啥样的朋友。方睡醒心里却是茶壶里倒饺子。应该是男朋友吧?给人戴绿帽子的感觉就是爽。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方睡醒心底轻轻哼着曲,嘴上说道,“要不,我陪你一块去?”“不,那我等会久就打电话给你。”梅娜急急说道,此刻,她的心神已全为这个苦行僧所俘虏,朴晓德这个名字在她与方睡醒厮混在床上时就已被扔入垃圾筒内。她不想他看见他,也不想他瞅见他。她本来就是一个冲动的女子,否则当初也不会被朴晓德往树上喷油漆之举所打动,当下已决定要与朴晓德拎清爽。方睡醒远远跟上她,本来想看看被自己奉送了一顶绿帽的男人到底长啥模样,没想却看见餐厅门口上演的这幕,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张嘴笑成了歪瓜裂枣。梅娜走后,他本想立刻回酒店去,觑眼间又见姓朴的男人脸色不大对劲,不由一惊,给某人戴绿帽子,那是对某人拐着弯儿的恭维话,若玩出人命就可大大不妙,心中存下这个念头,就一直跟着朴晓德往前走,还没想,真积善修德了。方睡醒对朴晓德抖露他与梅娜的芝麻事儿毫无兴趣,眼瞅这个语无伦次的男人,心中盘算着他估计不会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又说过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起身告辞,刚到门外,手机响了,梅娜打来的,声音甜媚,“哥,你在哪?”方睡醒暗吐下舌头,若非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梅娜刚与人大吵了一架,女人真他妈的天生就是戏子啊,心中感叹,嘴上愈见殷勤,“我在商场,正打算帮你挑套化妆品,却不知道你惯用哪个牌子,心里直犯嘀咕呢。”“你猜嘛。”梅娜的声音嗲得都能挤出蜜汁,方睡醒转念一想,记起梅娜身上的味,“是欧柏莱?”“答对有奖。呜,你快回来嘛。人家还在大堂等你。”方睡醒回头冲酒吧里泥雕木塑的朴晓德一笑,心里说,对不起,我又赶着上你马子去了,用上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后就立马还你,到时就甭难过了啊。方睡醒跳上辆的士后,手机又响了,是一行短消息,“方睡醒,你是猪。”方睡醒哈哈一笑,立刻回复了句,“作弊的是猪,逃跑的不是。猪,跑不快。吻你,亲爱的。”然后删除,关机,瞑目养神。贝壳,你现在还好吗?他往脸上扇了记耳光,最难辜负美人恩。当年自己咋这般混?眼前滑过当年梅娜赤裸光洁的身躯,心中更热了,嘴里催促道,“师傅,你开快点。” [15]男人错(29——30) (29)秦愿出了医院往东边走去,先是撞翻几个女学生,紧接着被一妇人膀阔腰圆地摞倒,躺在地上琢磨太阳的形状、颜色,觉得那确实是一个坏了的鸡蛋,张大嘴,等了几分钟,鸡蛋却不肯掉下来,骂了声,与汝偕亡,爬起来,又继续走。走到东街口,拐进卖五金的铺子,买了把菜刀,左手拎起,想想,又要了把锤子,掂掂份量,塞入裤袋,也不像往常般讨价还价,掏出张百元钞票一扔,转身就走。老板赶出来,哎呀呀,得找您钱。秦愿回过头,老板打个寒颤,钱往店门口的垃圾筒上一放,没敢说啥,立刻溜回去。秦愿收起钱,掏出锤子在垃圾筒上一敲。锤柄断了,塑料制成的垃圾筒上开出一道裂口,弥勒佛似的,笑容满面。朴晓德走后,贝壳没说什么。秦愿也没问什么。查房的护士推门进来,见两人静悄悄的,蛮有人情味地没多打扰,踮起脚尖,退出去,轻阖上房门。走廊里没有什么声音,屋外的灌木上却热闹得紧,几只麻雀探头缩脑往里面瞧,不时叽叽喳喳交换心得。蝴蝶翩翩地飞过天空,蓝色的天空因此悠悠晃动。风,从高墙那边小心地爬下,往藤萝上撒上一些尘土。灌木丛边的小道或许还能通向不远处的家属楼,背书包的孩子蹦蹦跳跳边跑边大声朗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吃点什么吧。”秦愿挪了下屁股。“不饿。”贝壳这时已坐起来了,没看秦愿,食指抠着木架床,指甲断了,露出肉,就换了中指继续抠。“这个还在。他们没抢去。”秦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什么?”贝壳小声说道,仍没抬头,身子颤了下。“戒指。”贝壳的中指上有个钻戒,是秦愿买的,有近半克拉重,此刻正被阳光擦洗得晶莹透剔。钻石恒永久,一颗永流传。贝壳发了会儿愣,抹下戒指,递过去。“什么意思?”“还你。对不起,我把它弄脏了。”“它没脏。”贝壳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坑坑洼洼,声音也歇斯底里,“我说弄脏了,就弄脏了。”贝壳将钻戒朝门口扔去,钻戒撞在门板上,弹几下,滚到秦愿脚边,秦愿捡起来,吹去上面的灰尘,用手指尖擦过几下,放在床头柜上,“它现在不脏了。”“滚。姓秦的,不要扮这副嘴脸,恶心。”一根由羞惭、愤怒、焦躁、绝望等拧成的鞭子突然从一个不知名处抽来,身子裂开条缝,黑气冒出,贝壳吃惊地张开嘴,捂住,双肩耸动,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你让我静一静,行不?就算我求你了。”秦愿的心蹦了下,人呆了,想说点什么,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刚才给他扎针的小护士真狠,他都感觉自己有些眼泪汪汪了。他望着哽咽着的妻子,站起来,为贝壳盖好被子,拉开门,没再看她,关上,在走廊里蹲下,然后朝脚边的痰盆用力咳,一直咳到泪流满脸,嘴里全是苦水,这才起身朝医院大门走去。黑乎乎的阳光像一列满载着尸骸的火车,从天上直撞过来,轰隆隆地响,眼前冒出大朵大朵的有着甜腥味的花。秦愿抹了下嘴,手掌沿是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他笑了笑,冲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护士笑了笑,嗓子里挤出句话,“我没哭,是咳的。”街道上没有人,只有一个个牵线木偶。人都死哪去了?秦愿用锤把挠着头,使劲想,还是想不出一个之所以然。他没有去捡垃圾筒内的锤子头,左手拿着菜刀,右手握住锤柄,走回五金铺,“老板,我要把更结实点的。”“好的。这个更结实。”老板显然慌了神,弯腰在货堆里翻出一把铁柄锤,急忙递过去,顺手撸了下额头泌出的细汗。“多少钱?”秦愿问道,眼神直勾勾的。“不要钱,你拿去用。”“那谢谢了。”秦愿出了店,继续朝前走,膝盖似硬了,脚下却像踩着棉花,一脚高一脚低,身子前倾,右脚略瘸,每走一步,胸腔里就呼啦啦挤出鼓风机般的响声,走上二三十米,就站住,咳上一阵子。高房子后面是矮房子,矮房子后面是平顶房,平顶房后是停放自行车的车棚,车棚后面是电线杆,电线杆的后面是高房子,高房子后面是更高的房子,更高的房子后面是个红砖砌成的烟囱,烟囱后面是蓝色的天空,天空后面是什么就看不清楚了。秦愿注视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楼房的影子。这些影子抹布似的,破破烂烂,一条条斜挂在胸口,又似从战场上凯旋的勇士所佩带的绶带。他忽然瞥见楼房阴影里冒出一堆东西,定睛一看,却是两只正在交媾的狗。也不知道哪条是公的,哪条是母的。他的眉毛跳了跳,顺手一刀往那条看起来更丑陋的狗的脊梁上剁去。狗汪地一声叫,想逃,却挣不脱身子,粘连在一块,跳几下,摔倒了。秦愿又赶过去,举起锤子冲那条看起来更漂亮的狗的鼻子上砸了下,嘴里轻咤,傻逼。两条狗惨叫不休,一根红肿的镶有蝴蝶结的肉萝卜被一条狗从另一条狗肚子里拔了出来,看起来似是断了,往下滴脓水。漂亮点的狗是母的。秦愿心满意足地看它们,随手扔下菜刀、锤子,拍拍手,摸出手机,开始拨朴晓德的电话。电话响着,却没有人接。秦愿双手搁入裤袋,一摇一晃,往阴影处走去。那里有个发廊,店名是标准的宋体字,名字却俗,“芳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秦愿进了发廊,沙发上站起一个眼影抹得鬼似的女人,“先生,洗头吗?”女人正在剥大蒜,秦愿抽了下鼻子,小声说道,“有小姐么?”“没有。”女人慌了神,眼睛朝外瞥,见没有人跟来,镇定了些,声音大了,“对不起,我们这没有小姐,不过敲敲背什么的倒有。”“小姐也没有?奇怪。”秦愿嘀咕着,往外走,走到石阶上,想起什么,走回来,怔怔地看着女人,说,“你知道吗?苍蝇不叮无缝蛋。”女人愣了,没敢言语,秦愿咳了下,继续往下说,“很多女人以为自己是个光溜溜的蛋。其实她们下面早全他妈的开着一条缝。你说是不?”女人变了脸色,骂出声。秦愿摇摇头,没再理会,出门,继续朝前走去,走过几条小巷,看见前面又出现一间发廊,黑窟隆咚的,迈进去,张口问道,“有小姐么?”“有。上楼去。”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放下手中的方便面,迎上来,眉眼间立刻堆满笑,“刚到了几个新货,先生,要不要尝尝?”说着话,一只手拽起秦愿的手往里面拉,另一只手摊开,“先交台费。”“多少?”秦愿愣了下,这女人的手劲真大。“先生,你又不是第一次来,还会不知道规矩?我们这从不宰人。五十元台费,小姐你自个看着给,玩得好下次再来,做生意图的就是一个回头客。”黑暗中看不见女人的脸,女人的说话声又急又快。秦愿被她牵着,脚步有些踉跄,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捏在手中,跟在女人身后上了一道长长的楼梯,眼前出现一道加了锁的铁栅栏,是两幢房子的交叉处,头顶现出一线蓝天。秦愿付过钱,女人开了铁栅栏上的大锁,引秦愿入房间,开了灯,“先生,你坐会儿,小姐马上来。她们正在吃饭。”房间里很乱,阴暗潮湿,屋子里只有张桌子,一张床。桌子上供着尊观音菩萨,也许不是菩萨,是花神娘娘什么的,却没有香火,胡乱放着一堆小学生的课本。墙壁上到处都粘满一块块黑色污渍,有像人头的,有像狗鞭的。床却甚是清洁,被褥雪白,还印有小朵紫色的花瓣,但空气的味道着实不大好闻。秦愿摸了下额,头晕得很,想吐,忍住,又递过去两百元,“够不?找个值这价的。另外叫她进来时不必开灯,眼睛花。再告诉她,爽了,还加钱。”“好咧。”女人应着,出了门。秦愿关了灯,吁出口气,在床上躺下,用手从头上拔下一绺头发,凑到鼻尖,嗅着,嗅了一会儿,扔掉,手往自己下面伸去,套弄起来,那玩意儿却软绵绵的,东歪西倒。它现在既不能把女人带入天堂,也不能把女人送入地狱。它是没有用的,要切掉的,拿去喂狗的。秦愿冷冷地笑起来,贝壳,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不说罢了。没有谁是傻子,这世上没有一堵从不透风的墙。什么是爱?没有了性,爱何所着力?上帝死了,性应运而生,成了现代社会的上帝。被神遗弃的人僭越了神的位置。他们对除目前需要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一概不感兴趣。性成为牺牲品,尽管它原本有着种种美妙的表达方式,现在已为性交这种词汇取代,或是为“做爱做的事”这种撇嘴爱谁谁的黑色幽默取代。性已并不需要深刻,与爱无关,只需要技术,然后按一定的规格灌装,注入生活与婚姻。就这样简单。简单的令人不想性交,只想手淫。手淫所携来快感的颜色恐怕比性交更五彩缤纷。每个人都能随时通过它来获得自己想要的,并控制其强度。手淫让男人不必再像一条哈巴狗似的跟在女人屁股后打转。射精已经与女人的身体无关。手淫也能让女人彻底扬弃男人,获得高潮。手淫所构建的臆想世界是天堂。它能把人打扮成神。秦愿闭上眼。没有爱,只是性。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它是要吃人的啊。秦愿手捏成拳,朝自己睾丸上用力捶去,巨大的疼痛让他的身子蜷曲起来。他抓住床单,嘶嘶地蠕动。门开了,黑暗中飘进一个影子,犹豫了会儿,脱去衣服,凑至床前,爬上来,手指轻挠秦愿的腹部,嘴已含住他的那玩意儿。温热的。孩子就是这般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秦愿的身子一点点僵硬,眨眨眼,又眨眨眼,嘴里慢慢吐出两个字,“艳红?”女人的身子竦然一震。(30)灯眯起眼,闪闪的,亮。女人坐直身,双手抱膝,脊背靠着墙壁。胸脯上那两只乳房如同装两个有土豆的袋子松松软软地垂着。一只腿曲,一只腿伸。曲的腿上有青紫的淤痕。嘴角往下耷拉,开了裂,生出几个小水泡。水泡上沾有溢出来的口红,深色的,就像几滴血珠儿。粉抹得极厚,粉质糟糕,看得见粗糙的颗粒。眼眉描着,唇线胡乱勾着,一双眼睛却已如死去了般没有生气,直勾勾地盯着褐黄色的门板。秦愿扯过床单盖住不争气的小弟弟,手往身上摸,摸到凹下去的骨头,想起衣服脱在床边的桌上,侧身去拿,没拿好,身体失去重心,滚下床,爬起来,揉揉头,撅着腚,一时又忘了想要干什么,直发愣,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该说笑还是该说哭的好,过了几秒钟,抓起裤子往腿上套,套不好,两条腿伸入一个裤管,金鸡独立似的,蹦。女人的目光转向秦愿双腿中间那个黑乎乎晃来晃去的玩意儿,没说话,俯过身,伸手揪住,用力揪。秦愿跌倒在床上,女人往床的隔断上摸出个套子,一盒凡士林,近乎粗鲁地背对秦愿分腿跨上,手在秦愿的那玩意上捋了会儿,见没多大动静,往上吐了口唾沫,戴上套子,又往自个下身抹了点凡士林,收腹送臀就把秦愿那没有骨头的玩意儿往身体送,送了好几次,未能送进,弯腰去舔,好半天,仍无反应,眼泪掉下,滚烫的,人抱紧秦愿双腿,呜呜地哭出声。秦愿想笑,笑不出声,又咳。女人听了,忙起身,跪在一边,一只手扶起他,一只手往他背上轻拍,哭声已被她咽回喉咙,咕噜咕噜的,泪水却收不住,一颗颗往下跳,跳下鼻尖,跳到秦愿胸口,这会竟然已经冰凉。秦愿止住咳,没动,闭上眼,良久,小声说道,“他呢?”“死了。”女人放下手,缩回床角,继续双手抱膝,目光里不无疲惫,“你呢?还好吗?”“不好。”秦愿又扯过床单盖住自己,“出什么事了?”“朋友交他东西,让他保管。是毒品。他不知情,被逮了。说要杀头。想赎他出来,卖了所有的东西仍不够。前不久毙了。”女人开始剥手指甲,“没本钱做啥也不中,就做这个了。”女人仰起脸,眼神不无嘲谑,“也算做回老本行了。”秦愿的心忽忽一跳,她所掘到的第一桶金原来就是这样来的?那生猛的汉子死了?要做这行,怎么不去别处,偏在家门口丢人?秦愿拿衣服往身上套,这回镇定了,手也不抖,嘴里说道,“怎不来找我?”“找你?”女人突然咯咯地笑,头一歪,眼睛斜睨,“让你看我的笑话?怎么,阳痿了?玩意儿被那个漂亮女人使坏了?”女人昂起头,语气挑衅,双手从膝盖处挪至胸口,泪水涌出,“我做婊子你开心死了吧?我呸,老娘爽着哩。来,操我,操啊。”女人猛地分开腿,抓住秦愿的胳膊就往下身捅,“男人不是喜欢拎着一根鸡巴到处乱捅吗?我让你捅个够。”女人嘴里喷出白色泡沫,见秦愿惊慌地缩手,目光蓦然凶狠,一咬牙,揪下一把下身的毛发,摊在手掌上,“你妈没有逼,也就生不下你们这些兔崽子!”女人放声嚎啕,秦愿甩手就一巴掌,女人愣了,捂住脸,目光却痴了,脸色瞬间由青红变至苍白,“你打我,你从没打过我,你打我了。”女人喃喃自语,双膝一软,一个头重重磕下下,“秦愿,你救救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他们太狠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做牛做马。”女人说着,膝盖腾腾地往前移,移至床前,扑通声,笔直地摔下来,身子一歪,立刻又爬正,当当当,三个响头就磕下去。秦愿唬得一屁股坐倒,惊出一身汗,头不晕了,嗓子也不疼了,整个人全傻了,这女人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恨?什么样的委屈?“他们是谁?”秦愿扶起她。女人呜呜地哭,双眼紧闭,额头鲜血泌出,秦愿忙拿袖子去擦,女人忽然推开秦愿,光着身子跑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倾听着,牙齿却直打颤。门外悄无声息,现在并不是生意盈门的夜晚。女人的身子靠着门板软软滑下,嘴唇被咬破了,一抹鲜红,更见艳烈。女人的声音低了许多,也平静下来些许,“秦愿,我曾对不起你。如今我也算恶有恶报。只求你一个忙,帮我照应我女儿,她在市育苗幼儿园,念大班,叫言不悔。”女人的脸上露出笑意,脸色愈见清白,一绺头发垂下遮住大半个脸庞。“言不悔?你有女儿了?”秦愿小声说道。育苗幼儿园在市交警大队后,从起凤街拐过两个胡同就到了,路有些远,秦愿很少去那。女人点点头,“不悔。言不悔。”脸上泛起抹红晕,女人此刻竟生出一些妩媚,“秦愿,我知道你是好人。麻烦你了。来世,我给你做牛做马。”秦愿听出女人话里的绝决,一惊,“你千万别干傻事。”女人站起来,浅浅一笑,“我才没这么傻。嘿,他们不让我活,我也得拉几个垫背的一块下地狱去。”秦愿刚想说什么,门外传来喊声,“小红,好了么?楼下有客人指名找你。快点。这多时辰了。”女人迅速穿好衣服,嗓子提着,“好了,好了,马上就好了。”然后,对着秦愿露齿一笑,轻声说道,“老天爷会保佑你的。”又跪下去,磕了三个头。秦愿说,“你头上的伤?”“没事的,我说你是一个变态。你走吧。”女人咯咯地笑,开了门。秦愿出门,下楼梯,过铁栅栏,没理会那黑乎乎女人的招呼声,恍恍惚惚出了发廊,一步一步往前走。暮色渐深。太阳却不肯落去,高悬,像面苍白的镜子。高楼建筑如同一堆纸糊的模型。车水马龙,乍眼望去,灰蒙蒙的一片。秦愿望向天空。麻雀,一拨一拨的,正被风胡乱扒拉,样子与水车上旋转的叶轮差不多,嗖嗖打转。风突然大了,呜呜地吼,比胳膊粗的木棍还要猛,狠狠地敲落,眨眼间,满空溅起无数个惊惶失措的小黑点。尖锐的鸟鸣声刺入耳里,蓦然间放大成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在秦愿前额处直晃悠,并嘬起响亮的口哨声。头在路边的梧桐树上重重一撞,牙缝间迸出凉气,脑袋里咔嚓响了声,像有什么东西断了。一串灰色的鸟屎准确地涂在他的鼻梁上。胃部猛烈抽搐,一股酸涩的液体直冲脑门,秦愿还没来得及咬紧牙关,它们已冲出嗓子眼。“他们是谁?”“他们干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他们还是人么?”尽管马艳红的话里有太多空白,秦愿还是明白。这些空白是一道选择题,要么与警察有关,要么与黑社会有关,选择的自由仅仅在于只选其中一项或是两项都选。又或者说,它们只是同一事物的不同侧面,就看人们站在什么地方看了。秦愿闷闷地想着。路口有一男一女正捶胸顿足,为他们的狗,呼天抢地。他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上天桥,踢翻一个卖唱少年装硬币的盆子,硬币滚了满地,想弯腰去捡,身子却不听话,径自从桥上滚下去,跌跌撞撞爬起,拍拍身上灰尘,看看地上亮晶晶透着凛冽气息的钢制的玩意儿,冲跑下来的少年歉意一笑,掏出张百元大钞递过去,“对不起。”“没事的。”少年愣了下。“给你。”秦愿的手笔直地伸着,眼睛里已有泪光。少年犹豫犹豫地接过钱,忽然眼前一亮,“那我给你唱几支歌吧。”秦愿没吭身,转身离去。身后,那少年的歌声已渐激昂。今日见阳光,凶猛不可挡。如雷击天堂,霹雳震空响。长江水太长,疾风扑莽苍。歌者引吭唱,潸然泪两行……秦愿的身子颤了颤,脚步停下,站住,凝视着“过路人”酒吧的大玻璃窗,愣了几秒钟,推门进去,坐下,坐在朴晓德对面,从朴晓德手中夺下正摁在他胳膊上燃烧的烟头,“晓德,怎么了?”朴晓德没言语,抖抖索索从烟盒里又摸出一支,点燃,猛吸一口,又按在自己手臂上。皮肤发出毕剥声脆响,裂开,滚出一滴褐黄色的液体。手臂上几处焦黑的疤痕赫然正是一朵梅花的图案。在秦愿与朴晓德的隔座,正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个红发,一个黄头,正大声谑笑,一个说,“女人是狗,对她越好,就越不晓得天高地厚。得拿鞭子抽,抽了才老实。”另一个嗤嗤冷笑道,“靠,说女人是狗,早落伍了。明明是狗屎嘛。拿淫药一喂,什么西班牙苍蝇粉、桃谷小神仙,保证立马发情,粘糊糊的一大团,臭不可闻了。”秦愿起身,没说话,手直打颤,抢圆,对准这两个少年的脸蛋,就是两巴掌,叭,叭。少年人一惊,张嘴想骂,秦愿拽起桌上的啤酒瓶,一敲,抓起块锋利的玻璃碎碴,往胳膊上重重一划,鲜血溅出,少年人吱唔着,没骂出来,面面相觑,突然转身奔出,奔在门外,回过头,破口大骂,“死老头,你妈逼。你妈逼里开军舰,跑得快,跑得快。”边骂边跑,一溜烟不见了。“何苦。”朴晓德没抬头,“女人本来就是狗,而且是野狗,喂不熟的。”秦愿张手就又一巴掌甩去,两人扭打成一团。风越大了,像头受了伤的熊瞎子,伸长舌头,舔着每一个往酒巴处跑来围观的人的脸,每舔一下,就有人兴奋地说道,妈的,真带劲,有人打架,快去看。那唱歌的少年也出现在人群中,怔怔地瞧。秦愿忽然住手,任朴晓德揍,朴晓德揍了几下,也住了手,蓦然跪倒,抱住秦愿双腿,眼泪鼻涕一起滚落,“哥,梅娜,她跟别人了。”秦愿扶起朴晓德,目光幽幽,四下一扫,酒巴里闹哄哄的声音被这目光一逼,竟全僵住了。秦愿从口袋里又掏出叠钱,放在酒巴台柜上,咬紧牙,回身拖起朴晓德就往外走,嘴里冷哼了声,“像个男人,挺起腰。”脊背处窜起一股滚烫的血液,多年以前独自空手面对狼的血性、勇气,呼啦下灌入这具日渐衰老的躯壳中,秦愿极冷静地出酒巴,进药店,买了瓶云南白药与一些绷带,先帮朴晓德包裹妥当,再为自己弄好。两个人肩并肩,一起朝着已被千万盏灯光剔得鲜血淋漓的夜色深处走去。谁是凶手?将夜色千刀万剐,让一切美好的变得污秽肮脏丑陋不堪的,到底是谁?巨大的呼喊从城市上空卷过。冥冥中的神祗闭上眼睛。它倦了。 [16]男人错(31——32) (31)“你看见了。”“不,我什么都没看见。”“你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还说自己没有看见?”朱铃的眼珠儿死死盯着病床床头柜上自己刚买的那袋东西。她真想,真想拎起它,狠狠地甩到这个言不由衷的小姑娘身上。她一定在说谎。朱玲抑住怒火,放柔声,嗓子哽咽,“妹妹,请允许我这般称呼您。我爸死了,您是惟一的目击证人,难道您就不肯帮帮姐姐?”朱玲的泪水滚滚而下,“您也有爸爸的啊。”小语侧过脸,面朝墙壁,“我从小就没爸爸。我不晓得有爸爸是啥滋味。”“你,你……”,朱玲气得直哆嗦,一口痰就呛喉咙里,嘎嘎有声。昨晚从医院出来,与何仁分手后,朱玲去了公安局。夜色中的大楼肃然无语,在黑暗中泛出铁青的光泽,六楼却亮着,灯火通明,宛若把刀,当头劈落,劈得朱玲的心隐隐生疼。她想进去找人,被值班民警拦住。她报出一连串人名,值班民警不耐烦地告诉她,局里正在开会研究重大案情,有事明天来。她站在楼下拨电话,一个个电话拨过去,人家不是关机,就是打着官腔拖长声调说一声,你放心,凶手是跑不掉的,然后便挂断电话。人刚走,茶已凉,凉到这群王八蛋的脚底板下。朱玲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身子软软的,驱车回家,开门,人已瘫在地板上,良久,脱掉鞋,挣扎着起身开了灯,整个人立刻发了疯似的跳起来。房间成了垃圾场,所有的抽屉都翻了个底朝天,景泰瓷花瓶的碎片与玻璃碴子撒了一地,天花板上的吊棚被撬开,就连投影大屏幕彩电的后盖也被钝物砸开。朱玲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他们在找什么?!“爸”,朱玲凄厉地喊了声,黑乎乎的风从被剪断的铁栅栏敝开着的窗户外闯入,发出阵阵冷笑。极远极近,仿佛有猫叫,一声高,一声低。绿幽幽的声音瘆到人的骨头里。朱玲没敢在这座位于市郊的别墅里再呆下去,光着脚丫往外面跑,疯狂地跑,身子却不听话,老在屋里兜圈,头也不知在墙壁上撞了多少回,好不容易跑出门,跑到车库前,赫然发现车库前竟然趴着她养的两条猎狗僵硬的尸体。它们已经死去多时,她刚才开车进来时心神恍惚时却没发现。狗也会死不瞑目?朱玲弯下身,颤抖着,牙齿咯咯响着,为这两条自己极爱宠的狗抹上眼睑,匆匆跳上车,开动,开出一段路,停下,这才伏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黑夜里迎面而来的车灯如锤子般砸来,砸碎她的心。此刻,所有的人都离她无限远。夜色或许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东西吧。朱玲冷静下来,将事情在脑海里过滤一遍,拨了110,等警车赶来,跟回去,嘴里有一言没一语地回答警察的讯问,眼睛痴愣地看着这个已经不复是家的钢筋水泥建筑物,蓦然破口大骂,骂警察,骂看不见面目的凶手,骂爸爸,骂那个早已离开她远赴海外嫁了洋人的妈妈,也骂老天爷……一直骂到喉咙忽然失声,嗓子迸血,这才绝望地拿起电话,却又不知道给谁打好。能找谁?还有谁值得信赖?所有的人他妈的全都是居心叵测。朋友是什么?只是一个利害关系罢了,又或者是无聊时互相使用,以便打发时间的一种玩具。你行运时,他们赶来问好,然后理直气壮地要分一杯羹,而你命蹇时,他们则会对你开出大脚。朱玲控制住伤感,用纸巾抹去嘴角的血迹,冲那几个被她的骂声弄得目瞪口呆的警察笑笑,转身离开,去了白鹤集团的总部。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父亲的办公室也被翻了个乱七八糟。他们到底在找什么?这回,朱玲镇定许多,朝赶来的几个保安脸上各扇了一记巴掌,回自己办公室取出藏在墙壁暗格里的财物及文件,开车回市里,在酒店开了个房间,和衣躺下,没睡,默默地想,想到脑袋欲裂,上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裹着浴巾,搬把椅子在窗口坐下,看天空,一直看到晨曦微明阳光升起,上商场买了些衣物,换好,再上药店买了镇定药,服下,又去超市买了点水果罐头什么的,就来到医院,找到小语,问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小语没说什么,牙关像被铁水铸住。当兰菊在朱玲的声声哀求下也忍不住开口说,“女儿,你知道什么就说吧。”小语还是没有开口,抿着唇,脸色雪白。朱玲虽然愤怒,却也无话可说。人人皆有保持沉默之权。她瞪着小语,小语不看她。朱玲起身,擦去泪痕,对兰菊说,“若你女儿想起什么,请打这个电话找我。麻烦你了。”然后告辞,走到门口,差点摔倒,扶住门框,喘着粗气,眼泪又滚下来,又继续擦,越擦,泪水越多,呜一下哭出声,颤抖着,奔出门外。“妈。”小语的身子缩入兰菊怀里,眼睛瞪大,看着推门出去的朱玲的背影,人已失神,嘴里喃喃说道,“她死了爸爸。”兰菊没吭声,浑浊的眼睛里滴下两粒老泪,抱住女儿,过了几秒钟,猛地推开,仔细端详了会儿小语的脸,又使劲搂住。“妈,你搂得我喘不过气来了。”小语小声说着。没有风,小语的声音也足够轻,但门还是轻轻地自动关上。吴小南没有来。他应该不会来了。他是吓坏了吧。小语皱起眉头,继续说道,“她比我可怜。”32可怜的人必有可恨之处。朱玲脑子里转悠着这句话,恨不得折回身,将这小姑娘那条好腿也敲断。或许她真的吓糊涂了,什么也未看见。朱玲安慰自己,到了停在医院门口的车边,开了车门,正欲赶去万紫千红舞厅,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何仁,一愣,心神一荡,就想扑过去,忍住,眼圈红了,悄然而立,轻轻说道,“你是来找我的吗?”何仁一点头,形容凛冽,“你怎么不接电话?”朱玲一摸口袋,手机不见了,应该是昨夜给丢哪儿了,口里应道,“怎么了?”“怎么了?你家被歹徒洗了,白鹤集团总部你父亲的办公室也被人闯入。刚才公安局的郑局长找到我爸专门来汇报此事。你可能有生命危险,懂不懂?”何仁说着话,声色皆厉,抓住朱玲手腕,“你还到处乱跑,不想活了?”何仁在厢房里听着吴局长与父亲的对话,先是一惊,继而为自己一开始对朱玲所发的近乎无耻的诛心之论羞惭起来。妈的,以后真要少看点港台盗版片,自己如今被它们培训得怎么变态就怎么想,连点常识都不讲,居然还自鸣得意,以为高明。若真是朱玲把她老子干了,恐怕此刻她应该急于稳住白鹤的局势,哪还有什么闲心去砸自个家里头的东西?何仁想着,当听到父亲讲朱玲可能有生命危险时就再也坐不住,打了几次电话想提醒下朱玲,却不见人接,只好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撞了几个地方,想起昨晚自己说的话,赶来医院,还好,来得巧,正好遇上。何仁沉下声,“你现在住哪儿?”“我住酒店。”朱玲被何仁凶神恶煞的样吓一跳,声音低低地说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何仁。从昨天下午就一直支撑着她脊梁骨的那股子精、气、神却在不知不觉涣散开来。他真是来找我的,他关心我的存在,他没有看不起我,他这般焦急都是为了我……一个个念头像鲤鱼嘴上的泡泡从心里吐出,朱玲痴痴地看着何仁,“你真是为这特意来通知我的吗?”“是”,何仁不耐烦了,“不过,我没那么高尚,这也是我爸的意思。说是先把你保护起来。我把你带到吴局长那,具体,他会安排妥当。”“吴新正?是这个吴局长吗?”朱玲茫然说道,手从何仁手掌里滑下,指尖无力地垂落,指甲上画有蓝色梅花的蔻丹的色彩已剥落许多。一张俏脸又灰暗了不少。何仁没注意到朱玲脸上神情的变化,问道,“是他。怎么了?”“他也干过我,与韩日一起。”朱玲仰起头,目光变冷,瞳仁缩小,放出针一般的光芒,“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子,现在你知道了,你还会帮我吗?”这若是事实,里面的阴谋就太可怕了。何仁冷汗泌出。据说现在男人之间最牢固的关系就是同上一个女人,所谓“炮友”。韩日与吴新正到底在耍什么花招?如果老爷子成了他们觅食的目标,或者说是他们认定的拦路石,那真是比自个下半身长出几个杨梅大疮还要糟糕。“共产党已下定决心揪出每一个腐败分子,不管他们当什么样的官,隐藏得多深。”何仁缓缓说着,心念电转,眼前这朱玲极可能是问题的突破口,或许她并不知详情,但她的身体无异于一把钥匙。老爷子,你讲清正廉洁不要紧,害得儿子也得为您担惊受怕。何仁心里暗暗埋怨自己那个“黑脸包公”名声远扬的父亲,嘴里说道,“所谓羞耻,并不在于人用自己的身体做什么,而指向这样做是为什么。虽然都是杀人,故意杀人与过失杀人在量刑上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肉体本身即为污秽,似华瓶一尊,内盛粪尿。故佛曰臭皮囊。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这样做,你做的这么多,全都是为了父亲。百善孝为先。”朱玲身子微颤,人跌入车内,何仁也坐进去,关好车门。两人一时无话。朱玲开了车,犹豫着,终于下定决心,慢慢说道,“我不是我爸的亲生女儿。”“什么?”何仁惊叫起来,妈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一直想不通我妈为何那么恨我。从小,只要没外人在,她都管叫我小婊子,扇我耳光。最早,我恨她,后来,不恨了。因为我抢去了她在爸爸心中的位置。她怀孩子时大崩血,做了绝育手术,为遮人耳目或其他什么的,就把我从孤儿院捡来了。她衰老得真快。我爸一颗心全系在我身上。那时,我还不到半岁。这些都是我爸告诉我的。”朱玲的眼泪掉到方向盘上,“我长大进白鹤后,就开始用身体帮爸爸摆平某些关系,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但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他们,仅仅是玩玩我。我所做的,只是他们与我爸较量时一道可有可无用来调剂心情的点心,甚至连码砝也称不上。不,我说错了,我爸或许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白鹤虽主营日化,极可能还干着别的什么。究竟是啥,我暂且说不上,我爸对我也是守口如瓶,但我能感觉得到。味道不对。”何仁诧异了,“朱永财这样对你,为何还要如此为他卖命?”“我爱他。”朱玲浅浅地笑,又重复一次,“我爱他,我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就爱上他,疯狂地爱,只要他高兴,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这样的畜生……”,何仁话没说完,朱玲打断他,脸色沉下,“你若再侮辱他,请下车。”“对不起。”何仁张口结舌,“朱永,不,你做的这些,你爸都知道。”“他是否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做了。”朱玲踩住刹车。车子停下,前面路口是一幢正在拆除的五层楼房。钢筋斜斜拉着,穿过太阳,一大块水泥在高空中凝视着底下的防护栏。“我是不是很傻?我什么都明白,可还是这样做。女人就喜欢饱鸩止渴,女人,贱女人。”朱玲喃喃说着,“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么?”“不知道。”何仁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你像他,像他年轻时。可惜他早已不是那个时候的他了。”朱玲伸展了下四枝,双手理理额边碎发,嘴角抿起,眼神顿时妩媚至极,“真累。累得没有一丁点意义。”朱玲侧过身,嫣然笑道,“你能吻吻我吗?”朱玲闭上眼。何仁凑过身,在她唇上一吻。朱玲整个人都似流光溢彩了,眼角挑起风情,八爪鱼般缠绕过来,等到何仁兴奋得不行时,住了手,“我想请你帮个忙,行吗?”“行。”何仁被她弄得晕头转向。“医院里那个小姑娘一定看见了什么。你能帮我问问她吗?”朱玲从车厢内的暗盒掏出口红、眉笔、粉饼、指甲油,坐直身,呢喃道,“来,帮我画上。我很倦,不想动。”“为什么如此肯定?”何仁手忙脚乱地接过这些女人家用的玩意儿。朱玲将头放在他膝盖上,一双妙目怔怔地望着他,看得何仁心猿意马,也看得他心乱如麻。她的脸色不大好,女人活在这份上,确实如她自己所言,没有丁点意义。何仁暗叹声,稳住心神,一板一眼地为朱玲勾眉、绘唇、扑粉、涂上指甲油。这活并难不倒他。何仁“少妇杀手”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很快,一个俏生生,散发出奇妙色彩与芳香的女人就在他手下出现了。朱玲喘着气,胸脯上下起伏,脸上露出丝羞色,照了会镜子,咯吱咯吱笑起来,突然歪头在何仁脸颊上印上一个口红印子,笑得更大声了。何仁一时间哭笑不得,她莫不是神经失常了?朱玲止住笑,幽幽叹口气,“我是女人,女人的直觉。谢谢你,真的,刚才,我好开心呀。对了,何仁,我有点闷,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回去,晚上我再与你联系。好吗?”何仁点点头,他可算被她整惨了,弯着腰,不敢直身,生怕出洋相,稀里糊涂下了车,关上车门,风嗖地下就扑到后背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想说话,车子已发动,朱玲忽然从车窗内探出头,“我有些东西放在云顶大酒店,704房,这是钥匙。”说着话,手一扬。阳光下朱玲的一张泪脸,晶莹如玉。她真好看。这四个字像钟表上的秒针在何仁脑袋里慢慢移动。他眼睁睁地看着朱玲把头缩回车内,车子猛然加速,越来越快,呜呜的,发出嗜血野兽猎到食物时的吼声,飙过竹杆扎的防护栏,一头就撞在路口那幢五层楼的大理石基座上,咣当声巨响,车头凹下,车尾翘起,翻个了跟斗。那块高悬着的水泥摇晃着,落下,准确地砸在车肚皮上,溅起一长溜火星,车身轰地下燃成一团大火。自始至终,何仁没有看见过朱玲的一滴血。(32)“她为什么去死?”“对她而言,死亡不是一种诅咒,而是祝福。死亡虽可视为最严厉的惩罚,却也是解脱痛苦的最后一着。人是为梦而活的,而梦的尽头却无一例外皆是死亡。凡有渴望,人就在想像中借助一种重建行为来摧毁它。摧毁与重建是人类创造的核心,其立足处,便是死亡的虚墟。死亡是积极的,它能清洁一个人的灵魂,剔除沾染在灵魂之上的各种杂质。死亡的血让这个世界永远。人类生存中的每一决定性的步骤都涉及到某种内在的死亡含义。”“最后一句话,我不能理解。把人类这个词替换成她,或者我们每一个人,是否可以说,我们所做的每一次选择都蕴藏有死亡的暗示?”“是的,死亡与我们时刻相伴。”“她本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子,为何会轻言放弃,并选择这样一种惨烈的死法?”“她死了么?肉体虽死,灵魂却灌注于你身。你必须为她承担起她活着的意义,替她完成她没有做完的。她通过死亡将肩上的担子放至你肩膀上。因你更有条件做那些事,能比她做得更好。”“我可以拒绝,顶多是心里略有不安。”“不的,你没有法子拒绝,不是因为你的心太软,这是命,是注定的。你逃不掉。我们自以为扼住命运喉咙时,命运却在我们脑后冷冷发笑。”“是的,逃不掉。我还爱你。”“别再说孩子话,回去吧。不要在我这种女人身上浪费饱含精液所谓的爱,那会吞噬掉你的生命。我已经老了,受不了。去找那些新鲜可口的女孩儿,与她们交合,身体也算是通过彼岸的一座桥梁吧。或有一天,你会幡然而悟。”“不,我不要什么狗屁悟不悟,我只要你。”没有回音,门关上了,暗的光线一点点缩回,屋子里幽暗的气息潮水般退去,现出一块水草般纠杂着的让人烦乱的明亮。何仁起身,解开裤子,朝门板撒一泡尿,抖抖,然后将溅有几滴尿液的手背凑至唇边,嗅了嗅,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忘了拉回拉链,转身,安安静静地走出去。夜色如花,一朵一朵,被人任意蹂躏,流出黑色的汁液,被风撕裂,发硬,一缕一缕,蠕动着,变成网,悄无声息地套在浑然不觉的人们身上,然后渗进去,让一个个人影越来越模糊。何仁停下脚步,在公用电话亭子间站住。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少年正在互相追逐,不时扔下一句句粗言秽语。穿着超短裙不觉得冷的女郎谑笑着相互谈论男人的那玩意儿。那些还没有长大在妈妈手里跌跌撞撞的孩子茫然地望着这个世界。垃圾筒上扔着几只废弃的避孕套,旁边的水泥灯杆则直挺挺地朝天搠去,上面贴满各种专治梅毒性病的小广告。何仁拨通父亲的手机,没有妄加评论,把朱玲已死与朱玲说的话讲了遍,就挂断了,继续拨电话。先是拨前天下午与自己上床打滚的那大学女老师的电话,她的阴阜迷人极了,与她的名字一样,确实称得上是一枚喷香喷香让人垂涎的贝壳。何仁默默凝视着手机上的电话号码薄,身子缩入电话亭子间,耸起臀,用已然坚硬的那玩意儿往有机玻璃上撞,撞疼了,咧嘴微笑。电话没有人接。何仁叹息了声,开始拨另一个女人的手机。“李蓓?”“哎。你是?”“何仁。”“哎呀呀,阿仁,咋又想起我来了?你的声音咋变了?是不是伤风感冒了?我这里有最新的康泰克,十二小时准能缓解感冒症状。”“你来,我在云顶大酒店704房等你。”何仁食指转动着朱玲给他的钥匙串,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钥匙很重,还附着一张精致的房卡。“人家在吃饭哪。什么事这么急嘛。哎呀呀,我昨天买的那件黛尼丝内裤放哪去了?”电话里传来挪椅子、拉抽屉的杂声。“过来,我要操你。现在。”何仁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拦住辆的士,到云顶大酒店,上电梯,到704房门前,深吸一口气,开门,拉灯,还没将这口气吐出来,眼前一花,手被拽住,身子前倾,重心失去,整个人被一个干净漂亮的过肩摔结结实实摔地毯上,喉咙里刚发出呻吟,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就已狠狠地往他胸口一踩,脚跟一顿。何仁差点就背过气了,眼珠翻起,脸胀得青紫,想喊救命,双手被人凌空架起,往后反扣,骨窝里咔嚓声似被拧断,紧接着,手腕处一疼,哕啷几声,被冰凉的铁器套住,膝盖处一痛,人立刻跪地上了。警察。几声大吼。何仁扬起脸,脸因为疼痛全变了形,牙齿呲着,一个磕碰没打,飞快地说道,“我是何长生何书记的儿子,你们吴局长认得我。我来这里,是因为朱玲给了我房门钥匙,说让我帮她整理一下东西。”手被松开,几个便衣警察面面相觑。一个脸上有痦子的年轻人说了声,“何长生,管政法的何书记?”何仁点点头,微弱地喘着气。一个胡子拉荏的警察拉起何仁,眼神不无怀疑,语气却和缓下,“吴局长认得你?你跑这里来干什么?”“能不能让我给你们吴局长打个电话?”何仁的一只胳膊吊着,直晃悠,“我的手机在上衣口袋,麻烦谁帮我掏出来。吴局长的电话号码是1345678902。”那胡子拉荏的警察这回才真正变了颜色,“对不起,何公子,我们还以为是凶手潜入,所以下手重了,真对不起,我给你接上骨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还能说什么?纯属自找苦吃。朱玲啊,这一切是否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何仁苦笑起来,“没事,没事。犯罪分子若入了这门,那真是插翅难逃。” [17]男人错(33——34) (33)“妈,我怕。”“别怕,孩子,妈妈在。”“妈,这外面好黑。”“孩子,不朝那边看就不怕了,在心里念着菩萨,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妈,我还是怕。那下午来的朱小姐死了。你扶我上厕所时遇到的几个护士都在说这事。妈,你也听见了吧?你说,朱小姐死了,会不会来找我?”“啐,别瞎说。人死了,又怎么还可能来找你?”“人死了,会变成鬼。”“没有鬼,菩萨在呢。”“没有鬼,又哪来的菩萨?妈,你听,这走廊外静悄悄的,还有这窗外飕飕沙沙的声音,鬼是不是就是这样走路?”“孩子,你别自己吓自己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我看见了。我不敢说。”“你看见什么?”兰菊险些就打翻手中的汤碗,吃了一惊,眼前发黑,“孩子,你万万别说胡话,乱嚼舌根。”小语面如死灰,手又冷又硬,迟缓地说道,“妈,我看见了那凶手。看得清清楚楚。很年轻,脸上有刀疤,还带着条狗,狗好凶,我脖子上的伤就是它咬的。妈,我怕。我没敢说,我怕凶手再来找我。妈,你说朱小姐做了鬼会不会来找我?你说话啊。妈,你怎么不说话了?”兰菊就仿佛被人刚从万仞悬崖上给丢到这儿来。尽管在朱玲与女儿对话时,她已觉得女儿有点不大对劲话没吐实,心里还抱着个期望,以为女儿是吓坏了,没想女儿竟真的看见了凶手。凶手。杀人的凶手。浑身血淋淋的凶手似乎正要从窗外的灌木丛中往窗台上爬。兰菊惊骇地跳起,扑到窗边,砰一下,关窗,锁死插销,牙齿打战,眼里满是惊恐,“你说胡话,你一定是说胡话。医生,不,不能叫医生。小语,你什么都没看见。你是我的女儿,你什么都没看见。你说,快说啊。”兰菊转身抱住小语,忽然举手就是一记耳光,“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你还让我下辈子如何活?”兰菊抑着嗓子呜呜地哭出声。“妈,你别怕。”小语眼瞅妈妈慌了神,心里的惊恐一下子溜走大半,嘴里说着话,心神却镇定了些,手往妈妈的背上轻轻拍去,“妈,对不起,我刚才实在憋得难受。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是说胡话。你别吓着了。”“你没骗我?”兰菊泫然欲道,“你说,那朱小姐是不是也是凶手杀的?”兰菊似乎想到什么,腾一下,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就开始收拾东西,“小语,我们走,赶快离开这。”“为什么?”“凶手说不定此刻已摸到医院里来了。我们走。来,你爬妈妈背上。”“不,凶手当时没杀我。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你小孩子懂什么?快点。”兰菊急得直跺脚,在屋子里团团转,转到床边,脚被床腿一绊,跌倒了,额头的青筋已暴得足有小指粗,“小语,听妈的话,我们这就回去,回家,拿点东西,坐车回老家,避过这阵风头。”“妈,你糊涂了吧?这一走,岂不是心里有鬼,此地无银三百两,警察肯定要找上咱们的。”小语蹙起眉头,“对,我想起来了,那凶手的眉毛是三截的,像三把断了的小刀。”“都这时辰说这事干嘛?走,警察找来,也总比在这等死强。”兰菊爬起身,伸手去拉小语,小语啪一下甩开,“我不走。”“你要妈给你跪下?”“妈,你不懂。就像这黑夜,跑到哪,都是躲不掉的。只有等,耐心等,慢慢地等,等它自己过去。然后,天或许就亮了。”小语轻轻地说,全身汗毛随身子一次微微战栗倒竖起来,手捏成拳,眼睛瞟向窗外。巨大的黑暗平展眼前,暗影里隐伏着的无数只弓起脊背张着血盆大口的兽正露出狞笑,似乎只等她开门出去,便即一拥而上。小语裹紧被子,用力握住妈妈粗大的手,“妈,你给我讲讲爸爸,好吗?过去你总不肯说,现在我大了,我已经长大了。真的,我刚才忽然就明白了。其实我根本不必怕。朱小姐也怨不得我。我并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是自己不想活。妈,你说,这世上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东西?”小语腮边挂下一滴泪。她又想起吴小南。她还没有法子不想起他。兰菊摇摇头。黑夜里的风可以透过玻璃吹到人的骨髓里。她的心就像风里的一片叶子,上下翻滚,突然,落在地面,被人大脚踩碎。兰菊拭去脸上泪水,眼睛红肿,“小语,那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你爸是个好人。你只要记住这点,也做个好人,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瞑目。”“好人?好人不长命。坏人万万年。妈,爸是被人打死的,对不?他想仗义持言做个英雄,结果反而被人当成一只狗熊,打死了,活活打死了,就像街头死了的一条赖皮狗,扔下我们母女俩不再管了。”小语失去控制,从小便一直憋在肚子里的话终于倒出来,脖颈梗得发硬,眼睛冒出怒火,“男人是狗,是猪,是老鼠,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是……”“狗是人类的朋友,猪是人类的食品,老鼠是人类的敌人,豺狼是人类的镜子。这几种动物分属科目,不可混淆而论。小姑娘,你说是吗?”门开了,进来个男人,眉宇间略有伤痛之意,举手投足犹自英气逼人。“你是谁?”兰菊跳起,拦在女儿面前,厉声喝道,随手抄起桌上的汤羹,横在胸口,宛如一条誓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母兽,鼻孔哼出白气。“我是朱玲的朋友,我叫何仁。”男人淡淡说道,随手掩上门,“朱玲叫我帮她一个忙。死者之托,不能不做。希望你的女儿不要骗我。”“滚出去。不然,我叫警察了。”兰菊扯高声调。“我爸是市政法书记,就管警察的。我也刚从警察手里出来,胳膊都疼着呢。”何仁不无自嘲地摇摇头,“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女儿一根毫毛。我只是想听到她真实的话。头顶三尺有神明,小姑娘,你说是吗?”何仁在床沿上坐下,眼神怔怔地看着小语,她是杀了朱玲的凶手吗?人人皆是凶手。猴子从树下跳下,学会直立行走,只是为了更好的猎获食物。白天,然后黑夜,它们互相追赶,相互捕杀,所以这世上就有了黎明与黄昏,有了漫空鲜红的血。何仁从云顶酒店704房下来,觑见李蓓正从的士上跳下,没上前招呼,让她也尝尝那个漂亮的过肩摔,就算是自己提早送给她的愚人节礼物。往后门出,先去了万紫千红歌厅。那个肥嘟嘟的猪头老板一问三不知,头摇得足有九个篮球大,直到他亮出身份打起父亲的招牌,猪头老板才肯把头摇得只有三个篮球大,心里不禁暗叹,看来从一颗猪头脑袋里,确实是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还得去找朱玲临死前提到的那小姑娘,就又赶来医院,正巧就听到小语的最后一番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小语喃喃说着。何仁没吭声,安静地坐,心里又把这七个字重复了一次。朱玲啊朱玲,你是害怕头上的神明么?神明这种玩意儿,从来,便只是一剂致幻剂,噢,说是致幻觉还不够,它还是一剂春药,怕它作啥?被生活强奸了,大可以闭上眼,撇开双腿,就当自己的爱人压在上头,好好享受呗。想那么多意义干啥?人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吃喝嫖赌是意义,坑蒙拐骗是意义。意义无所不在,在瓦片,在粪溺,在与这个还不知世事辛苦的小姑娘的对话里。在这个冰凉的世界,横的是空间,竖的是时间。它们因为“无”限而永恒而虚“无”。“无”,栖居于永恒左右的两个“无”字,不仅建构了一切,同时也摧毁了一切的意义。一个人若非要追寻意义,那纯粹是与人与己过意不去,这不,把自己也扯卵蛋了。何仁眨眨睫毛,屋里的灯光有些刺眼。(34)流云倒卷,携来风声百丈,吹破苍天,漏下无数火星,散落人间,化作灯光,竟有着难言的悲怆。高楼比肩而去,似凝固的海浪,黝黑,没有声响。秦愿与朴晓德坐在天台之上,默然无语。高处不胜寒,更无星光伴人眠。只是揪然,心中滴血,骨头碎成一堆粉末。“回去吧。嫂子还在医院里。”朴晓德静静说着。秦愿点头,起身,与朴晓德一前一后下楼,在路口分了手,径自往医院走来,行到天桥边,又听见那卖唱少年唱起“男人更需要关怀”的歌声,低头,匆匆加快脚步。路,不断曲折,逶逦向前,潮湿泞滑,鞋底越走越重,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一个人能往哪里去?花从街边的屋顶上倾斜下来,草在每一个可能倾斜的角度安之若素,明暗因此参差不齐。有人在屋子里坐,剥着手指甲,月光正从他头上的屋顶一寸一寸地跃过。滑腻的镜子在他身后。他所能看见的会是什么?虚幻被不断重置,并曲折,让人不敢相信,一只老虎从镜里奔出,浑身沾满金黄的光芒,并且有着八条腿,四只耳朵。大街上摊着一本博尔赫斯的传记。人们或许可以从那里走入梦的世界,开始重新聆听一些单词的意义。譬如时间。它是有厚度的,可以凸,可以凹,可以在凹凸之间反复折叠。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东西会如蝌蚪屁股后的尾巴慢慢消失不见,还有一些东西则慢慢长出口鼻眼舌耳。两点之间不是直线最短,却是重叠。重叠的深度足以容纳任何可能的动作。这是时间所赋予的一种令人赞叹的投影。这是一些令人疑惑不定的词汇。一束神秘的光线,没有始,没有终,没有大,也没有小,从心底穿过,来到世上,观察别人,也默默打量自己。秦愿在家商场的橱窗边停下,注视镜里自己眼睛里的那个自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玻璃上轻轻一触,手上忽然绽放出蒙蒙光花。他有些吃惊,缩回手,皱眉,吮吸手指。这便是真实么?抑或只是柏拉图所阐述过的那种真实?人呐,不过是一些故事的组合,所谓现实种种,仅是文章中的字句段落。人们本来就生活或者说是隐藏在小说中,又哪来,又何必这么多的喜怒哀乐?都是谎言。秦愿蹲下身,身子蜷入黑暗。角落里有条狗,还有只蝴蝶。狗是活的,也是死的;蝴蝶是大的,也是小的。狗与蝴蝶的影子不断接近,又不断分开。所重叠的,所被重叠抛向一边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故事。故事越来越多,笑声越来越大,便有些东西轻轻地浮起来,然后一望无垠如黑色的海洋。一丛树迅速伸展开枝桠,并让褐色的羽毛纷飞扬扬。雨稀沥沥落下,把黑色的鱼冲洗得通体雪白。鬼翻着跟斗,从角落里跃出,眉毛垂下,伸手,去抚摸人们的下巴。一圈圈涟漪从指尖漾开,通体雪白的鱼开始从水里爬到岸上,一步一喘息,在街道两边游,身子被渐渐拉长,心脏也一颗一颗僵硬。然后是梦。两个梦,像一根藤上的两朵喇叭花,呜呜地响着。那扇现实与虚幻之门被声音轻轻掀开,露着光滑的肌肤,便有人忍不住浑身颤动,手指上吐出芬芳的光泽。“小秋”。他叫第一声时,她点了一下头。“小秋”。他叫第二声时,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小秋”。他叫第三声时,她奔过来,投入了他怀里。一个女孩子,尖脸的,蝉翼般轻薄,但没有尾巴,柔嫩的双腿花枝一样好看。他有些疑惑,眼前出现一所宫殿,金碧辉煌。明晃晃的天穹下有两个用墨玉琢就的大字:小秋。他轻轻地说,“你的名字叫小秋?”她仰起脸,他看不清她的脸,心里顿时似被露水打湿,眼里滚出一些晶莹的东西,他还不及分辨这是什么,她跳起来,轻盈的,蓦然间,已在空中幻化成万千光线,颜色艳丽得令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无法说清它们具体是哪种色彩,脑海里却飞窜出一个成语--“惊心动魄”--这四个字嗡嗡地响过一阵,便被风吹成了无穷无尽的花朵,或大如燕雪,或小若米粒。光线仍在无限地延伸,也在无限地收缩。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整个人已变成一个吻。颅骨处被一道泼喇喇的闪电劈开。空中出现巨人的身影。雷殛击额头中央。天地万物皆化作咆哮之声。她忽然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一下。他赶紧闭起双眼,听见牙齿在不停地颤栗。他不愿再睁开眼睛,因为心知肚明她已然消逝,可却不得不睁开眼睛,一种难以言明的东西似刀片般飞快地切开眼皮。他茫然地望向自己的手。那些晶莹的应该是眼泪吧。耳边却传来声幽幽叹息--那是你的心。小秋?他叫起来,不,我要找的不是她。他的声音更大了,然后他醒了,满脸是泪。他出现在一间洁白颜色的房间里。阳光像只鸽子在窗台上来回跳着,咕咕地叫。一个没有面目,瘸条腿的人端坐在他眼前,给他说故事。应该是一个男人。声音苍老、疲倦。男人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女人为得到男人的心,砍断自己的左手臂。血染红沃雪。男人见了,叹口气,便在女人身边留下了。男人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房间也不见了。他却在一片大草原上。云朵像羔羊爬在身边。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少林寺》,觉得自己应该是那牧羊女,但不管他使出多大的劲,仍想不出牧羊女叫什么名字。这令人心烦意乱。他皱起眉头,把男人的声音从空中一块块揪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踩。踩了约有十来分钟,忽然看见一些沙粒开始在草的根部蠕动,就仿佛是有生命的东西,眨眼间已聚成一匹马,黑色的,骨头从皮肤处凸出,露出尖刺,并有脓血淌出,?人得很。他吓一跳,赶紧跑。他跑得很快,风被甩在身后。他突然惊觉自己正骑在马背上。马背上还有一个血盆大口。他的腿没有了。身子一点点地被这张大口吞噬掉,却不觉得痛,反而有莫明其妙的兴奋。很快,他来到天的尽头。空中出现一个红点,呜呜地吼,声音越来越大,似万马奔腾,轰隆隆的。这是一处奇妙的空间,没有具体的物,没有长宽高等概念,仅仅是声音,红的、绿的、黑的、紫罗兰色的……他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却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的存在被马蹄踏成粉碎。男人再次出现,说,那女人是大虫。他接了句嘴,说,她是顾二娘?男人嗤嗤地笑。他有些脸红,大声说,那她一定是慧能。说完这句话,他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并为此深感惶恐,脸上颜色,如桶子里的油漆不停地冒着泡泡。眼前浮现出一根老虎的阴茎,金光闪闪,虽然他从未见过老虎那玩意儿的形状,可他就确信了这点。男人笑得更大声,笑声像针一样扎得他难受得紧。他低下头。男人说,那男人砍下自己的左手臂,便走了。女人追上去,上穷黄泉下碧落,愣在奈何桥边把男人拦住,说不够。男人想了想,把刀摆桌上,刃口向上,挥动右手向刃口砸下去。女人走过去,提起刀,将男人的双腿砍断,再将背后的笼子拿出来。笼子做得非常精致,里面塞着厚厚的被褥。女人将男人装进笼子里,背回家。女人还在笼子底下装了滚轮。每天早上与黄昏,她都会把笼子推到阳光下,喂男人吃饭。喂完后,女人便去摘各种各样的花朵,把汁液挤出来给男人洗澡。这就样,日子一天天走远,男人慢慢地变成了一朵花。女人便开始唱歌,唱的是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男人说到这,闭上嘴,递给他一本书,书中没有文字,也没有作者。似乎每一个人都是作者。似乎每个故事都藏在里面。他忍不住叹口气。他又看见她,看不清她的面目,但知道是她,一定是她。他走过去,坐下,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做坏事了。他没吭声。她想了想,又说,如果两个囚徒一起做坏事,被警察发现抓起来,分别关在两个独立的牢房里审讯。在这种情形下,两个囚犯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或供出同伙,与警察合作;或保持沉默,与同伙合作。他俩都知道,如果他俩都能保持沉默,就都会被释放,因为只要他们拒不承认,警方无法给他们定罪。但警方也明白这点,就给了两个囚犯一点儿刺激: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背叛,即告发同伙,便可被无罪释放,同时还能得到一笔奖金。而同伙就会被按照最重的罪来判决,并且还要被施以罚款,作为对告发者的奖赏。当然,如果这两人互相背叛,则都会被按照最重的罪来判决,谁也不会得到奖赏。那么,这两个囚犯该怎么办呢?互相合作还是互相背叛?这是博弈论里的一个经典案例。他听入了迷,没再看她,深深地迷上这个游戏,并为此不断重复这个游戏的过程。一开始他把从书上撕下的两页纸当作囚徒,后来在不断的喃喃自语中,意识到自己的左脑可以是囚徒甲,右脑则是囚徒乙,便傻傻地坐在一个叫胼胝体的地方,认认真真地看他们之间的合作与背叛。理性将让人们选择背叛。但最后的赢家却并非理性。通过重复,把结束与开始放在一起,让它们如率然之蛇,首尾衔接。于是,原来那些看似简单的,他以为是静止不动的细枝末节忽然活泼起来,一一伸展四肢,独自拥有生命,并且开始互相交谈,妥协或厮杀。这就是上帝的创造么?地上显出一滩血迹。他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尸体正在天空挂着。他怔住了,然后拔腿想跑,他冲向铁轨,想逃入铁轨对面的人群。人群可以湮没他。他撞飞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名字叫言不悔?他这么想着,诧异了,脚死死卡在两根铁轨中间,等到他拔出脚,一辆列车从天而降,撞飞他,他的身体被折断,而在这一刹那,他手中的书本里清晰地浮现出她的脸,她的名字。贝壳。宝贝的贝,乌龟壳的壳。她就是我的女人?是的,她就是。秦愿猛地睁开眼,泠汗泌出额头,脑海里砰地一声响起许娟父亲说过的那两个字--幻觉--“你以为事情还可以重新再来?”他懵了,后脑勺往墙壁上一撞,嘴里叫出声,人腾一下站直身,膝盖一软,扑通下又摔倒,手足已然麻痹。小秋?贝壳?言不悔?梦到底是什么?风顺着高楼盘旋而下,如兀鹰,伸出利爪,往脸庞上挠去。秦愿眨眨眼,又眨眨眼,脑袋里杂乱纷起横冲直撞的念头,终于被一颗颗雨点打扫干净,沉入看不见的阴影里。他慢慢爬起身,看了眼商店橱窗内的那个脑袋与四肢分离开来横倒着的男性塑料模特儿,没再想什么,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开始走得甚慢,越来越快,渐渐,步如流星。遥远的,响起一片警车凄厉的鸣笛声。 [18]男人错(35——36) (35)鼓楼的钟声悠悠敲响,已是午夜时分。嗖嗖的风,愈发猛烈,裹着寒刃,状若妖魔,嘴角滴血,獠牙突出,从长街上窜过,跃上屋顶,啪一下击碎窗户。斜靠在床头的方睡醒脸色蓦然雪白,猛地坐直,推开缠在身上的梅娜,嘴里呻吟出声,“贝壳?”“贝壳?谁是贝壳?”正陶醉在幸福之中的梅娜激凌凌打个冷颤,满脸红晕一下子烟消云散,愠怒地坐起身,顺着方睡醒的目光瞧去。电视屏幕上一个女人的脸摇摇晃晃,镜头放大了,却定格在她身后一个眉毛断成三堆的年轻人脸上,年轻人的脸已经变形,脸上刀疤一耸一跳,左手铁腕勒死女人的颈,右手匕首横架在女人脖上,嘴里似乎在呼咤,但听不到他究竟在说什么,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如同走投无路的野兽,迸出凶光,整个人为几束灯光团团照住。镜头旁移,屏幕中出现一个手持话筒的记者,尽管他努力要控制声调,但仍抑不住兴奋之色,声音都略有哆嗦:本市第一人民医院今夜发生凶案,一执械歹徒闯入病房,据悉有一男二女受重伤,正在抢救中,情况不明。警方现已将歹徒围住,歹徒目前已胁持一女性人质逃至医院大楼天台。本台记者许天为您现场报道。“许天终于捡到条独家新闻了。警察怎没把他拦外面?”梅娜嘀咕了声。方睡醒目不转睛地看着,顺口接道,“镜头晃来晃去,几乎全是警察的背影,还不时出现水箱铁架。这个叫许天的记者应该在与那幢大楼相邻不远处的楼顶上,用广角长焦的摄像机拍的。你认识这个许天?”“认识,很久没联系的朋友。这怎拍得跟辛普森似的?电视台咋能放?”梅娜披上衣服,不无好奇地说道,“大哥,你过去把声音开大点。这还真是新鲜事儿。你认识这个被歹徒劫持的女人?叫什么贝壳?不对,你不是说你是头一次到这个城市么?”梅娜转过头看方睡醒,目光里多出丝狐疑。方睡醒下床,拧大声音旋钮,“现场直播果然动人心弦。效果还真不赖。许天是人才。估计是一脚踩在狗屎运上。”方睡醒边说边穿好衣服,对梅娜笑了笑,“一个城市是否有前途,很大程度上是看新闻喉舌的自由度,没想到你们这儿的电视台长魄力挺大嘛。当然,这也算得上主旋律,正是往警察与自己胸口扣勋章的时候了。我去现场看看。”“我也去。”梅娜娇咤了声。“别。危险,人多了就危险,到时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MM被踩成一张平面了,我上哪再找去?”方睡醒摇摇头,手往窗外一指,“你看,街上的人基本上都往那儿跑呢。”“那你也甭去。”梅娜拉住方睡醒的手。“不,我得去。那女人是我的老同学。我得去下。很久很久没有看到她,没想居然是这么一种见面法。你在酒店安心歇着,哪也不准去。”方睡醒尽量放缓语气,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擂起鼓。贝壳,你可千万别有事。人群若飞蛾般呼呼地涌出,成群成片。街头巷尾满是奔跑的足音,有人小跑,有人疯跑,有人如子弹出了膛,有人如肩上插了翅膀,有人欣喜若狂,有人神色仓惶。笑的,骂的,哭的,嚷的,尖叫的,鬼嚎的……尽管神态各异,走的方向却一致,如被同一个来自冥冥中的神祗在臀部踢上一脚,各种声音汇成了一条从西往东呼啸汹涌的水流。地上长起一片有毒的蘑茹。微微的雨点滴在脸上,灼热的。已走到一家音像店前的朴晓德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发出惊呼,“贝壳?”音像店前高悬在玻璃门后的那台十七英寸的彩电前已被一群黑乎乎的人影围得针扎不进,水泄不通。屏幕上正是贝壳那张一晃而过惊骇的脸。“这是拍电影吧?”有人出神地看着屏幕说。“这小子真他妈拽,膝盖顶到人家姑娘双腿中间。”有人谑笑着说。“狗日的,这就是传说中的职业杀手?”有人狐疑地说。“这妞真靓,白花花的奶子敞出大半个,快挤出浆了。真想叨上一口咧。”有人在暗处贼眼骨碌地说。“靠,这次哪傻逼扑上前,谁他妈的就英雄了,立马提干分房子,而且准得大套。”有人怪模怪样冷笑着说。有人凝神细听,有人出言反驳,有人不无鄙夷,有人敛声屏气,有人撅起成屎桩子,有人手舞足蹈活像一只笼子里逃出来的猴子。人群越胀越大,就像一个顽童手中拿着嘴里吹着的汽球。有人大言不惭,有人天花乱坠,有人战战兢兢,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慷慨陈辞,有人喜出望外,有人和颜悦色,有人欲说还休,有人咬牙切齿,有人吞吞吐吐,有人诡眉诈眼,有人油腔滑调,有人结结巴巴,有人高深莫测,有人嗓音发颤,有人惴惴不安……这么多气体灌在里面,汽球啥时要炸开?朴晓德被这个屎壳郎般越滚越大的人球儿推来搡去,离那台彩电是越来越远,眼睛却死死盯着屏幕,没眨一下。耳朵却冷不丁飘入一句略带稚气的声音,“屌,黑手哥,电视上这妞不是昨夜我们轮流上过的么?”“妈的,闭嘴。”一个短促的声音,一记清脆的耳光。朴晓德心神剧震,侧过头,路灯光下瞧得清楚,三个少年人,一个黄毛,一个黑衣,一个正手捂着脸呲牙咧嘴。黑衣少年手腕上露出只展翅欲飞的老鹰与一个鲜红的忍字,手握成拳,对那捂脸少年当胸又是一下,“妈的,以后再提这事,老子把你的卵子捶碎来泡酒喝,晓得不?”捂脸少年一屁股坐地上,蚊呐了声,“知道了。”他们就是强奸贝壳的凶手?腔子里的心脏忽地下被团火苗点燃,一阵狂跳,颈脖子后冒出层鸡皮疙瘩,手心捏出把汗,朴晓德僵立了会儿,那三个少年却已转身往街边一家百乐游戏机厅行走,眼见他们进去,他没再犹豫,身子缩入黑暗中,掏出手机,拨通秦愿的手机,“哥,我碰上昨晚糟踏嫂子的那几人。河南路口,百乐机游戏厅里。”朴晓德咽下唾沫,说完这句话,手发了软,手机啪了下掉地上,赶紧捡起。(36)流言暴发,蠕虫病毒般涌入逼仄的城市,占据了每一个制高点。流星从天边坠落,发出一声尖叫。幽冥深暗处喷出大朵大朵的难以言状,黑的颜色有着惊人的重量,沉甸甸,当头压下,让人哆嗦。这是狂欢节么?有鼓点,有烟花,当然也有脸上涂满油彩的人群。方睡醒在沸腾的人群中趔趄着,暗自苦笑。这座城市还年轻,过于冲动,并不谙熟城市的游戏规则,这次突如其来的新闻报道极可能演变成一场更为巨大的灾难。别说医院门口,就连离医院二三里路的地方也都是人挤人,人压人。在一个螺旋形盘旋向上的铁楼梯上竟然站着满满的人,黑压压不断向医院方向眺望的人头浑似蜂巢里的蜂,浑不知危险已近。几辆卡在人流中的计程车用力打着喷嚏,乌龟一样。昨天送自己进城的瘦条司机居然也在其中,从摇下的玻璃窗内探出头,一脸兴奋,冲着前面的人群直吼,“靠,我靠。中国就是人多。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钢,这力量是铁,比钢还强,比铁还硬。”公众只对他们身边的事情感兴趣。他们是愚蠢的,自始至终只在意性、暴力、政治。尽管方睡醒对这次事件的真相摸不清头脑,但从身边阵阵卷过的流言蜚语中还是弄清一个大概。市明星企业家昨天被人杀了;他女儿今天开车撞墙死成烂渣滓;他女儿男友是市政法书记的独生公子;男友想为女友报仇,找目击证人了解情况,结果被欲杀证人灭口的歹徒遇上;目击证人是个标致的女孩子;那歹徒是河南口音,可能是职业杀手;那被劫持的女人质真倒霉,昨晚被人轮奸,今天又上电视……方睡醒听到这,一惊,拽住那个正对人喋喋不休的老女人的手,“你说什么?女人质昨晚怎么了?”女人被方睡醒鲁莽的动作吓一跳,回身喝道,“你想干什么?”方睡醒歉意一笑,“对不起,那女人质是我老同学,她昨晚怎么了?”“被人轮奸了。轮奸,你懂不懂?”老女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扭过头,继续对身边老男人说道,“我女儿就在那医院上班,中午回来,说女人当时那个惨啊。活脱脱一个美人,完全变了形状。唉,衣着暴露,自取其辱。人哪,真是不能往漂亮处打扮。漂亮了,就是祸害,祸害别人,也祸害自己。”方睡醒心中一痛,拧身,绕过几个人,走到的士车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往瘦条司机手中一拍,嘴一努,“兄弟,扇那老女人一嘴巴,这钱就归你。干不不?”瘦条司机眼睛顿时放了光,嘿嘿一笑,“就一记耳光?”方睡醒点头。瘦条司机抓过钱,往手上重重一拍,嘿了声,“瞧我的”,开门,跳下车,从人群那边穿过,走到老女人身边,突然身子一晃,横撞过去,嘴里大嚷了一声,“你妈个老逼,没长眼睛撞人咧。”嘴里说话,巴掌挥过去,啪一声响,干脆利落,还没等老女人做出反应,人又汇入黑色的河流,拐过几个弯,回到车边,嘴里咻咻直喘粗气,“哥们,咱这活做得清爽不?”方睡醒没答话,目光瞟向医院方向那片明亮的天空。老女人却似被这一飞来巴掌揍懵,一屁股坐地上,小声抽泣。这样孱弱的身子也敢在大庭广众下乱发议论?方睡醒走过去,扶起女人,“走吧,回家去,人多,路上小心。”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已切换到一个警察,尽管语气镇定,但聋子也能听见他话里面的惶恐:“请广大市民不要在街道上停留奔跑,不要往医院方向赶,务必配合警察工作,及时疏散,回家里去。”警察的工作是及时高效的,与消防大队的合作也是密切无间的。路上各路口出现一辆辆挂有高音喇叭的救火车,像蟋蟀一般鸣叫着奔跑。人群开始逐一散去。方睡醒没动,靠在巷子口的一家商店门口的橱窗边,静看,默想。 [19]男人错(37——38) (37)流言蜚语会把多少只苍蝇的脑袋切掉?影影幢幢的人影像群没头苍蝇嗡嗡乱飞。秦愿停下脚,手往路边巨大的广告牌上重重一捶,牌子凹下,拳头上淌下血。短短几分钟,他已在这广告牌边来回跑了五六次,也不知撞翻过几人。一边是被歹徒劫持的妻子,一边是糟踏过妻子的凶手。往哪边走?上帝,请你开下眼。救救我哪。秦愿差点就跪下了,一咬牙,挺直身,没再想什么,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叠钱,左手捏着,右手猛地伸出拽住一个骑车少女,“对不起,借你的自行车一用,这钱归你。”也没等骑车少女答应,拉下她,跨上去,发力死踩。朴晓德正在百乐游戏厅门口翘脚望着,见秦愿风驰电擎般赶来,迎上前,“哥,他们就在里面,拿着,这里是我刚捡来的铁棒。”说是铁棒,其实就是一根生了锈的水管,秦愿跳下车,接过,掂了掂,呸地下吐出口唾沫,唾沫里已带着血,两话没说,就往百乐游戏机里闯,朴晓德忙跟进去,牙缝间也冒出冷气,“操他妈的,我非得打断这些畜生的腿。”“是谁?”秦愿嘶声问道。游戏机厅内烟雾缭绕,门口一个正坐在男孩膝盖上打着魂斗罗的少女,被秦愿一撞,滚到一边,发出声尖叫,男孩腾一下站起,张嘴想骂,看着凶神恶煞的秦愿又闭上嘴。屋子里一下死寂。朴晓德朝那几个正在打麻将的少年一努嘴,嘴凑到秦愿耳边,“就那几个。”这不是昨天那帮没爹没娘少人管教的兔崽子们吗?秦愿推开从柜台里走出来拦在面前的服务员,猱身向前,双手握紧铁管,当头就朝那黑衣少年砸过去,那少年下意识举手一挡,铁管弹起,胳膊咔嚓一声,少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朴晓德热血上冲,脑袋嗡一下大了,冲上前,对着那黄毛鼻梁处就是狠狠一记直拳。这一拳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白的、紫的,立刻绽将出来。秦愿的脸拧成了麻花,鼻孔里冒出白气,眼睛瞪裂,又是一拳击在黑衣少年的小腹,手一伸,扼住他的咽喉就往死里掐,同时膝盖上提,狠狠地就撞在那少年的下颌,鲜血溅出,那少年闷哼一声,身子下滑。秦愿紧接着一拳对着他的眼眶眉梢就劈下去。朴晓德更没闲住,憋在肚子里的火焰燃得跳有三丈高,一脚就踹在那黄毛少年胸口,“妈的,老子今天不切下你的鸡巴你就是我爸。”游戏厅里炸了窝,谁也没有料到这两个书生模样的男人出手这么狠。黑衣少年躺在地上,口鼻出血,却没哀求,两只血污污的眼睛更显出凶厉之气,嘴里直嚷“干你娘”,就欲翻身爬起,秦愿单膝跪下,顶住他胸口,一拳,又是一拳,额上青筋布满,指头粗,跳,就似要将这少年撕成碎片。朴晓德住了手,抱住秦愿,“哥,再打就得死人了。”秦愿冷哼一声,兜头对少年又是一记风生水起的勾拳,刚想破口大骂,胁骨处一疼,扑通下横跌出去,头颅在游戏机上重重一撞,血流下来,手往上一抹,却见一个面目阴鸷的少年手执自己掉地上的那根铁管,劈头盖脸就往朴晓德身上砸,秦愿爬起身,想冲过去,后背上又摔了一记,是椅子,叭一下,碎成粉裂,那黄毛嘴里发出呜呜地吼,脸扭曲着,手持椅腿,呼地横扫。胸口一疼,秦愿咬牙想去捞这黄毛少年的椅腿,脚下被那黑衣少年一绊,顿时摔倒。形势立刻陡转。秦愿与朴晓德刚才能打得这几个少年嘴歪眼斜,伏得是一个猝不及防与腔子里的那股郁愤之血。要论打架的技术,论体力,还真不是这三个少年人的对手。那黑衣少年爬起身,一个虎扑,张嘴就咬住秦愿耳朵,左手虽是断了,右手却似发了狂的野兽的爪,往秦愿脸上抓。那黄毛少年冷笑一声,抬腿往秦愿双腿中间踢去,“干你娘,老子与你娘白生了你。”这一下可真是疼。秦愿张嘴嗷一下咬住黑衣少年的手腕,腹部又挨了脚,五脏六腑似要倒转,耳边却听得哎呀一声,一些热乎乎的液体淌下来,咬住自己耳朵的黑衣少年的手软软地就垂在胸口。朴晓德手持着从阴鸷少年处夺来的铁管愣了。铁管上沾满红的,白的。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那黑衣少年竟被这一记砸开脑壳。“杀人了。”不知是谁狂叫一声。凳子桌翻,几台游戏机轰然倒地,眨眼间,偌大的游戏机厅内只剩下秦愿、朴晓德,以及地上那个还在蠕动的少年。秦愿也愣了。“我杀了人?”朴晓德慢慢地清醒了,双膝一软,立刻干呕起来,泪水涌出,浑身颤抖,手中的铁管当啷下扔开,“不。”脑海里那个恶魔般的声音突然炸响,“这才是你。你是嗜血的。这二十多年来,你每天都在想着杀人。活着,不是被人杀,就是被别人杀。这个世界亏欠了你太多。”“不。”朴晓德猛地掀开趴在秦愿身上的黑衣少年,双手往他胸口揉去,见没反应,手直哆嗦,挤开少年的嘴,低头,嘴对嘴,吸一口气,往里再吐一口气,竟然是当年学生时代在红十字医院学到的标准的救护动作。秦愿爬起身,脑袋里一片空白,热泪淌下,捡起地上的铁管,用衣袖擦了擦,握住,喃喃说道,“晓德,你去报警,这人是我杀的。”说着话,推开朴晓德,举起铁管想砸,没砸下去,铁管搁在那少年脑后的凹痕内,从嘴里吐出一颗牙齿,“晓德,你走吧。”“哥,不。”朴晓德抱住秦愿双腿,声音断成几截,“不,别人,别人都看见我杀了人。”“没事的,刚才那么混乱的情况,谁看得清。什么事,你都往我身上推就行了。”秦愿在地上坐下,那少年手腕处的老鹰与忍字,鲜艳夺目,“走吧,替我好生照顾下贝壳。对了,还有一个小女孩子,我今天答应人家说要照顾她的,在市育苗幼儿园,叫言不悔,以后也得麻烦你了。”秦愿渐渐冷静下来。朴晓德放声大哭。冥冥中的命运谁能改变得了?上帝,你就这么喜欢这种残忍的恶作剧?!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谁也没动。那黑衣少年的身子一点点僵硬了。血,涂满地面,发了绿。头顶的灯光妖娆地跳起舞。贝壳,你现在还好吗?人生而有罪。也许只有暴力才能洗干净自己,洗干净这个世界。暴力是迷人的,恐怖是让人迅速屈服最直接最为有效的手段,它能让每个不听话的孩子立刻变得像羔羊一样温驯。秦愿从地上捡起手机,拨通120,又拨通了119。朴晓德的身子轻轻颤了下,一双眼睛里满是茫然。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38)血在刀尖滚动,响。这无边黑夜就像一个巨大的子宫,原就是每个人当来也必定得回去的地方。死去毋须再悲哀,黄泉应是可爱。红尘多少早不在,谁见一人再回来?贝壳痴痴望着幽深夜穹,淡淡雨点抹去脸上最初时的惊慌,一张脸,虽是白如薄纸,却更见凄苦,心里波澜掀起,身子前倾,脖子往刀刃上凑。那年轻人机敏得紧,手法娴熟,眼睛虽紧盯四方,手上尖刀一翻,刃口向上,抵住下颌,一拉,血珠渗出,嘴里厉声轻喝,“想死?信不信我现在就当着这些警察的面强奸你?给我放老实点。”下巴一扬,向着围成一个扇形的警察,高声嚷道,“你们,谁他妈的敢向前迈一步,我就宰了她。”黑夜狰狞如铅沉,何人愁眉黯然声?祸倚福兮相伴生,红尘岐路脚难伸。摩天有楼高千层,鸟飞其上化齑粉。命是风中一根绳,做人何需太认真。这诗是他走后,贝壳写的,本是祭奠爱情,没想今日却是一言成谶。脸颊泪水无声无息滚落,与雨珠儿混在一起,滴到鼻尖,顺着年轻人的胳膊就往里面渗。那年轻人粗重的呼气声从她脖子后面灌下,就如同狼的舌头,腥味溢出,令人毛骨悚然。他现在在干吗?或许正手牵爱妻漫步在香格丽榭大道上谈论着歌剧。贝壳的目光瞟向黑乎乎的远方。夫妻本是同命鸟,遇难各自逃。秦愿又正在干什么?人生如戏,幕落人尽。看戏的是傻子,演戏的是疯子。眼前这些警察当真可笑得紧,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鸡巴向下垂,或趴或俯或蹲或立,他们害怕这歹徒伤了自己么?秦愿走后,贝壳从床头捡起钻戒套回手上,又抹下来,过一会儿,再套上去。琉璃为阁,宝玉为树,金银为地,而我心喜悦,但不为缠缚。钻石,一颗石头,它能见证什么?也就是一部荒凉而虚无的《石头记》罢了。最早的人们所戴戒指既非石头也非金属,而是蕴含生命的植物。是那些卖石头的人整日吆喝,把所谓的永恒与尊贵注入爱情与婚姻。澎湃的生命被虚无的理念所取代,冰凉的石头虽恒久如一,却也隐含对爱的恐惧。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使的眼泪?璀璨夺目,晶莹剔透从来就是人们嘴里的神话。贝壳愣愣地看着,抽泣着,浑浑噩噩间也没听见什么,心神已全沉醉在往事之中。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手中的戒指叮当下掉地上,往门边滚。她挣扎着爬下床,去捡,到门边,突然就听见外面鬼哭狼嚎,喧哗声起。门被撞开,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尖叫着,跌入门内,被坐在地上的贝壳一绊,砰一下就摔晕过去。贝壳抬头,到处是争先恐后夺路而逃的人群,这些穿白大褂的人仿佛在同时遇上来自地狱的恶魔,人人脸上无不惊恐万状。也就眨眼功夫,楼下奔上一位满身血污的年轻人,步子极大,在台阶上蹭蹭地跳,见前路走廊却是死路,一拐身,目光似闪电般在贝壳身上一劈,脚往地面一顿,立住,右手箕伸,拎起她,往身前一拽,刀就架上去,推着贝壳往回走,逼开追来的几个保安,瞥见楼下的台阶上涌上越来越多的人,拖起贝壳,往上走,一直上了天台,四下打量,却仍是穷途末路。时间已过去足有二个时辰。年轻人的脸上泛出青紫,喉咙里嘎嘎有声,他着实也筋疲力倦了。脑袋里冒出碎片。他在暗处等了半天,那男人也不见告辞,还有那老女人估计是不会离开,一时间心急如焚,贴肉口袋里的那张车票如烙铁灼热,而昨晚电话里那个阴沉男声则在耳边不断轰响,“必须做了她,要不,你死,她活。”当下一咬牙,手扣住藏在袖子里的尖刃,攥紧,推门进去,说了声你好,刀把裹在拳头里,闪电般击中那男人的太阳穴,同时对准那老女人当胸飞起一腿。耳边听见闷哼两声,手腕翻起,望着昨天因自己一时不忍放过的女孩子秀丽的脖颈叹息一声,一刀横抹。他的动作不可不谓之快,却没料老女人的生命力竟然坚韧得吓人,在那足能开牌裂石的一脚下,却有力气团身一滚,抱住他双腿。手上刀尖一抖,女孩下巴上血如泉涌,顿时就晕过去。年轻人滚在一边。老女人发出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扑来,他下意识举刀上捅。她简直就疯了,被捅了五六刀,竟然还有力气张口咬下他胳膊上一块肉。年轻人疼得冷汗直流,更不多话,刀尖乱戳,眼瞅老女人的身体就像一张被打烂的筛子,鲜血咕嘟直冒,鼻子里更是只有出气没进气,扯开她,正欲朝病床上那女孩补上一刀。病床猛地被掀起,女孩滚落在地,几分钟前被他打倒在地的男人居然一把就掀翻病床,嘴里怒吼,搬起床头柜,当头砸来。年轻人侧身避过,没再客气,看着这张牙舞爪的男人,身子后仰,脚向前迈,一刀刺入其下腹,一搅,想再抽回。那男人却不呼痛,嘶嘶地吼,手捏紧刀,身子前撞,竟似传说中的泰坦,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撞翻年轻人。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凌空飞起,向门上撞去,紧闭的房门哗啦声倒下,没碎,轰地下在走廊大理石上一敲,现出几条裂痕,年轻人与这男人各自滚到一边。他们都不要命了?年轻人胸口、后背如被巨石砸落,剧痛,爬几下,没爬起来,心中愤慨愈甚,蹲起身,想给地上愚蠢的男人再赏上一刀,后脑勺一疼,转身,却见地上滚着一只不锈钢制成的垃圾筒,一个清洁工打扮的男人浑身簌簌发抖,眼里怒火溅出,正欲扑上前杀死这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人,拐弯处出现几个保安,手挥敬警棍,当下收回脚,往旁边楼梯上跑,心中一悔,若刚在病房时对那两个人用刀尖一刀一个,又哪会失手?现在拦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保安与慌乱的人群,而是警察,训练有素的警察,年轻人心中的悔意更甚,只怕这回再难逃生天,蓦然间,仰空长嗥,“暮春三月,草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皆怜羊,狼独悲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这声音竟有说不尽的不平与愤怒,其中悲苦之意更是让满空微雨变得一片泥泞。贝壳此时方又一惊,这歌实是古龙小说里萧十一郎所唱。这年轻的凶手心里又有什么样的跌荡坷坎?贝壳努力地扭过脸,心神与年轻人的视线一撞。这不是人类,是野兽。人怎么会成了兽?年轻人冷哼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就似打了个霹雳,一道亮光闪起,突然,脸贴紧贝壳的脸,嘴凑到贝壳耳边,急速低声说道,“姑娘,我并不想杀你。实是抱歉。麻烦你帮个忙,我已将身份证与一张存折塞入你口袋。密码是八个零。请你将钱尽数取出交于乌托县子归乡石上大队一个叫陈桂花的偏瘫老人。另外,帮我带一句话给她,说我在外面打工回不来,让她自己多保重。姑娘,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年轻人没等贝壳做出反应,将贝壳向前一推,眼角迸血,声音凄惨,形如疯魔,指天戟指骂道,“老天爷,我操你妈。”说着话,身子后翻,就往高楼下扑去。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中暴起一条影子,竟是条狗,一口就叨在年轻人裤管,没叨住,发出刺耳的裂帛声,狗汪地声,短促地叫,一人一狗,平空飞坠。惊雷炸响。 40 闪电从西方墨色出钻出,不慌不乱,傲慢地掷下一团裹在龙卷风的霹雷。云层豁开裂缝,露出一排洞穴,边缘是浅灰色的,幽深,嗡嗡回音连绵不绝。洞口处 巉岩耸立,撒满石子、瓦砾、动物尸体、碎骨头与一些乱七八糟细微的火把。洞穴之间则犬牙交错,便如水中泡沫,此刻生,下刻死。 无数宇宙云蒸霞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污血渗出,光亮消失,雷声滚滚散去,竟似不忍目睹,瞬间已是一片死寂。但未等人喘匀一口气,那闪电又来了,此刻,竟似噬过血,发了疯,浑身带火的赤练蛇,一条条窜出,尾梢横扫,蓦然炸裂,溅出丛丛怒火,在万丈红尘之上滚滚燃烧。 天地本一凶物,血脉贲张处便是这满空闪电,而那万钧雷霆则为其咆哮之声。人心收紧,几至不能呼吸。大地动摇,似要整个倾覆。 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黑暗中,某宾馆房间内,一西装男子正面无表情眺望着黑压压的医院,嘴角似冷笑,又是怜惜,一双眼睛灼灼发亮。电话响了,他拿起来,听,挂断,拨了串号码,声音虽不无恭敬却冰冷坚硬,“老板,疯狗跳楼,线已掐断。”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何长生的儿子重伤,疯狗昨天放过的小姑娘轻伤。她母亲死了。”然后侧耳倾听,嘴里应着,再挂断,双手反背,左手托住右手掌沿,右手食指往左手掌心一弹,眼望窗外翻滚的乌云,冷不丁地说道,“疯狗也算是个人物,为什么失手?” “手狠,心不狠。”西装男人旁边肃立的一个虎背青年应声答道。他若不答上这么一句,还真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座雕像。西装男子的手指在窗户玻璃上轻轻叩击,良久,折回身,“雄虎,派人跑一趟,给疯狗的老母亲送两万块钱。吩咐下面兄弟,这段时间不准出货谁也不得闹事。” “是。” 西装男子没再说什么,摸出烟,掏出三根,点燃,放在桌上。人默然静立,待烟头燃尽,烟灰寸寸跌落,这才转身往外行去。虎背青年紧跟后面。两人上了辆黑色奥迪。车身轻轻一颤,溅起污水,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车垠黑风驾海水,海底卷上天中央。钱栈雷车轴辙壮,矫跃蛟龙爪尾长。神鞭鬼驭载阴帝,来往喷洒何颠狂。云缠风束乱敲磕,黄帝未胜蚩尤强......”方睡醒侧身避过迎面来的这辆黑色奥迪,落汤鸡似的,全身湿透。风,撕碎他的声音,扔在地上,断断续续,像被人砍过几刀的一根长绳,磕绊着他的脚。鞋里灌满水,走一步,叽咕一声。方睡醒一脚高一脚低地趟在水中。雨,滴在外面是水,滴在心头是累。他往医院方向走,走得很慢,放声高歌。 “我抱紧夏娃时,你还是一团液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说这话时她那张灿烂的笑脸仍是这般清晰鲜艳,就像一张永远也不会褪色的相片。 突如其来的想起,刻骨铭心的记忆。谁也无法一直欺骗自己。 贝壳,想来此时此刻,你是一定不愿意看到我的吧。方睡醒摇摇头,黯然神伤。一个小时前还人声鼎沸的大街已然空空荡荡。还好这场雨,幸亏这场雨。电视新闻直播在那警察发话后即已停止,叫许天的记者那只脚怕真踩在狗屎上,点头答应播放的台长估计明天就得把三尺高的检讨递交到市长办公室。噫,想想,这人呐,真是老母鸡变鸭,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儿。方睡醒胡思乱想,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雨抹掉了他的影子。 但闪电再一次拎起他的影子往地上重重一砸。 雷声轰鸣,长街那头赫然出现一个小女孩子,孤伶伶在暴雨中的路口茫然痴立,却没哭。方睡醒情不自禁走上前,蹲下。女孩儿的手冰凉,冰凉,冰冰凉。 “你怎么不回家?”方睡醒轻声问道。 “我找妈妈。”女孩儿嫩稚的童音让方睡醒心头微颤,还没说话,一些滚烫的东西就穿过雨幕滴在他手背,女孩儿说道,“我妈不见了,我妈叫马艳红。我叫言不悔。我家住在云冈子胡同九号。” “你爸呢?”方睡醒问。 “我爸不在家,我妈说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赚钱,要等我考上大学,他才能回家。其实,我妈是骗我的,我知道,我爸是死了。”女孩儿哇一下哭出声。 “为什么不去找警察?”方睡醒暗叹一口气。 “警察叔叔说他们忙。”女孩儿伸手揉眼,一张小脸雪似的白,眼珠儿却灵活,乌黑黑地闪。方睡醒脱下外套,裹住女孩儿说:“乖,叔叔带你去找他们去,找妈妈去。”说着话,伸手抱起她,深深地吸口气,胸膛鼓起,没再迟疑,大踏步往医院方向走去。雷声敲在他的身后,溅起一长溜火星。 后记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毒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